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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爱的味道

——趣谈家常粤菜和琼菜

文 · 尤今

初婚那一年,日胜带我回返怡保省亲。正是端午节,大家在圆桌坐定之后,婆母便端出了热气腾腾的粽子。

婆母的粽子以形状独特而馅料丰富在亲友邻里间遐迩闻名。一般的粽子是三角形的,然而,她包裹的粽子却是饱满的椭圆形的,我心里偷偷地想:“嗳,真像古代的三寸金莲啊!”(嘿嘿,这样的联想,委实有点儿煞风景)。粽子里丰盛的馅料包括:肥瘦掺半的猪肉、冬菇、栗子、虾米、鱿鱼丝、咸鸭蛋黄和干贝丝。裹好的粽子放入方形的大油桶里,用薪柴连续不断地蒸煮九个小时。煮好的粽子,兼具外在美与内在美,有口皆碑。

此刻,这个丰满得近乎性感的粽子,就摆在眼前,异香扑鼻。大家都摩拳擦掌,急欲大快朵颐。我看到桌子上有一罐白糖,便依循多年以来吃粽子的习惯,先后舀了两大匙白糖,撒在粽子上。看到我这个举动,周遭原本叽里呱啦的谈话声,突然划上了一个休止符,宛如电影一个突兀的凝镜。我的姻亲,全都愕然地看着我。首先“发难”的,是性子诙谐而又惯于和我抬扛的小叔日砰,他表情夸张地说:“嘿嘿嘿,用白糖配搭肉粽?请问你是外太空来的吗?太阳底下,果然日日都有新鲜事啊!”温婉的大姑,怕我尴尬,赶紧解释道:“这是咸味粽子呢,一般上是不配搭白糖一起吃的。”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心里强烈地感受到不同饮食习惯所带来的冲击。

母亲的舌头,像是用冰糖铸成的,一碰到甜食,如逢故交,你侬我侬,欢欣雀跃。喝茶、饮咖啡,每一杯总加入四五茶匙糖。别人看到,常惊讶地问道:“你是在喝糖水吗?”说起糖水,母亲隔三岔五便会煮一大锅糖水(也称甜汤),犒赏自己一日的辛劳。白果腐竹薏米糖水、红豆沙、马蹄绿豆沙、木瓜雪耳糖水、花生眉豆糖水、冬瓜红枣糖水等等等等,轮番着煮,花样特多。不管怎么疲累,一大碗糖水喝下肚,整个人就熠熠发亮,眉眼鼻唇都是笑。

她常说:咸味带涩、酸味尖利,唯有甜味,面面俱圆,任何食物糅和了甜味,便能显出温柔敦厚的一面。因此,每回在吃咸粽之前,她总会在上面撒上两大匙白糖。我自小耳濡目染,早就习以为常了。

没有想到,这样的吃法,在婆家居然掀起了海啸般的反应,他们都认为用排山倒海的甜味覆盖食物的鲜香,是“暴殄天物”的做法。

我从善如流,把白糖撇开,专注地品尝婆母的咸味粽子;起初,味蕾习惯性地去寻找甜咸交汇的那股熟悉的味道,寻不着时,还颇为失落哪!然而,渐渐地,居然也品出了截然不同的风味。那种百味麇集的鲜香,的确不同凡响。我必须坦白地承认,加入侵入性强的白糖,确实淹没了粽子无与伦比的好滋味,是一种不当的“蹂躏”。

许多时候,食物就和婚姻一样,当你为对方做出妥协之后,表面上看起来吃亏了,实际上,你却能从不同的角度让藏在心中的那个小我受惠成长。

傍晚,我在厨房看婆母烹制她最拿手的海南白斩鸡,又再一次感受到不同饮食习惯的冲击。

她在锅中加入姜片、班兰叶、青葱和少许盐,煮开。将鸡放入沸水中汆烫10秒,捞出,同样的动作重复三次。之后,将水重新烧开,把鸡放入锅里,用小火煮15分钟,再焖10分钟。之后,用筷子插入鸡腿,发现没有血水流出,便快手将鸡取出,放入加了两大匙米酒的冰水中,把碎冰叠在鸡只上面,浸泡10分钟。

“干吗让鸡只好像发疟疾般又热又冷地饱受折磨?“我忍不住戏谑地问在厨房当副手的大姑,她还没有回答,婆母便笑着解释:“趁热用冷水浸泡,鸡皮可以迅速收紧,吃起来富于弹性,同时,也可以保持鸡肉的柔嫩多汁。”

婆母将鸡只从冷水中取出,沥干水分,轻轻敷上一层麻油,便大功告成了。

正惊叹简易如斯,没有想到好戏在后头——鸡饭和酱料的准备功夫叠床架屋,惊人地繁琐。

鸡饭

将成块的鸡油脂熬成金黄灿亮的鸡油,在油里爆香蒜末和葱末,再将浸泡过水的米放入锅里炒香,注入鸡汤,炊煮成饭。香气在黄澄澄的饱满米饭中蜿蜒行走,真能夺人魂魄啊!

接着,婆母准备酱料——将舂碎的辣椒、蒜末和葱末糅合,再挤入柠檬汁、加入糖和鱼露、调入鸡油,内容丰富的辣酱始大功告成。此外,还得把姜舂碎,加入蒜油和一丁点儿盐,做成另一碟蘸料。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是浓稠的黑酱油,婆母用的是被誉为“味道魔法师”的兰花牌特级黑酱油。这是怡保道地的产品,质感厚实,味道细致,微带鲜甜,有着黄豆迷人的香气。

诞生于海南岛文昌市的婆母,常常自诩她烹煮的白斩鸡是最为地道的。海南菜风味较为清淡,惯于用简单的调味凸显食材的自然原味, 而白斩鸡便是海南菜肴中的佼佼者。

那时,我很年轻,对海南白斩鸡这种保持原味的菜肴不感兴趣。虽然新加坡处处都有海南鸡饭的摊子,然而,我从不光顾,我嫌那清水白煮的鸡肉味道寡淡;更糟的是,对于婆母花了大功夫准备的酱料,我也不懂得欣赏。

对着婆母端上桌那一盘木无表情的白斩鸡,我心里深切想念着的却是父亲的酱油卤鸡。

祖籍广东的父亲,是不折不扣的饕餮,爱吃,也爱下厨。能变百味的鸡肉,更层出不穷地在我家餐桌上绽放光芒。

广东菜在调味上讲究“和谐”,即以多样化的调味料和食材达致天衣无缝的融合,借此诱发食材深层的好味道,并以此丰富菜品参差的层次感。以父亲的卤鸡来说,便动用了蚝油、花雕酒、白糖、盐、陈皮、丁香、八角、桂皮、姜、葱、蒜等等调味料。卤好的鸡啊,风情万种。浓郁的卤汁透过了光滑紧致的鸡皮,淋漓尽致地、彻彻底底地渗入了嫩滑的鸡肉中,味道饱满,香气流溢。桌上有了这道卤鸡,我能够囫囵吞枣地吃上三大碗白米饭。至于那淡若无味的白斩鸡,又如何与同样寡味的白米饭激起爱的火花呢?我想不明白呀!

婚后,年年随同日胜回返怡保过年。每一年,白斩鸡总傲然盘踞于花团锦簇的丰盛菜肴中。吃、吃、吃,原本像岩石般顽固的口味,在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熏陶中,终于有了海纳百川的包容性。慢慢地,我从不事修饰的鸡肉当中,品尝出了一种出水芙蓉般的甜味,这种甜味,若隐若现,当你揪着了它以后,它就变得立体而又清晰,原本蕴藉不露的香气,也一波一波持续不断地涌现,源源地在味蕾上缭绕交缠。后来、再后来,再再再后来,白斩鸡这菜肴,就成了我心头大爱之一。这个变化的过程,犹如墨汁晕染宣纸,是循序渐进的,不是一蹴而就的。

在熬煮汤水这一码事上,母亲与婆母的信念和做法也是大相径庭的。

对于广东人来说,煲汤,不单是日常饮食那么简单而已,它还是代代相传的一种养生文化。

母亲煲汤,讲究荤素相配:瘦肉、排骨、鸡肉、鱼肉、鸭肉、墨鱼,轮流配搭各类瓜果蔬菜,如玉米、莲藕、老黄瓜、胡萝卜、冬瓜、鱼翅瓜等等。或者,配搭各类药材,诸如:党参、淮山、枸杞、红枣、当归、人参、伏苓、桂圆、玉竹、黄芪等等。食材配搭不一,滋味迥然而异,百喝不厌。至于以药材当汤品的食材,主要是借以滋补和调理身子,一石二鸟。

母亲通常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开始熬汤,狠狠狠狠地熬煮或炖煮几个小时,到了傍晚时分,当就读下午班的我们回返家门时,远远地,便闻到了一缕缕韵味悠长的香气,从香气里揣测汤品的内容,是我少年时期百玩不厌的游戏。在汤的香气里,蕴藏着比海还要阔、比井还要深的亲情,那就是家的味道。它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抚平生活带来的所有不安、焦虑、紧张和林林总总的压力;即连灰沉的暮色,也被镶上一层金光。母亲熬煮的汤,底蕴深厚,内涵丰盈,气象万千,当那甘醇润泽的汤水由喉间汩汩流入时,原本骚动浮躁的五脏六腑霎时变得柔和平顺,天和地,也在电光石火间变得寂然无声。在我长长的一生里,只要闻到汤的味道,不论我置身于天涯或海角,心底总会泛出一股极其温柔的感觉。曾有人以“汤是液态的亲情、流质的幸福”来形容这种感觉,真是“镶金镀银”的绝妙好句啊!

婆母也煮汤,我在这里用“煮”这个字眼而没有用“熬”,是因为汤在婆家并不是举足轻重的主角,它仅仅只是餐桌上的陪衬品。婆母煮汤的食材,有时会让我大吃一惊,比方说,有一回,她把原本清甜爽脆的黄瓜放进汤里,煮得糜烂糜烂的,我简直就看傻了眼——在我家里,黄瓜永远只能用来腌制或生食;再说呀,以黄瓜和虾米当汤品的食材,我认为实在简陋得不可思议。婆母常煮的另一道汤是木瓜花生排骨汤,我在心里嘀咕道:“木瓜明明是水果嘛,怎么竟会跑进汤里头!”不适应啊不适应。还有一道我很不喜欢的,是苦瓜瘦肉汤。爸爸焖煮的苦瓜豆豉排骨,好吃得让舌头也融化了,可是,在婆家,苦瓜居然迷路了,狼狈不堪地跌进汤水里面,被煮得绵绵软软的,全然失去了原有那种“出于污泥而不染”的铮铮风骨,真可说是“英雄落难”啊!椰子鸡汤也是我不能忍受的,我觉得宛如甘露般的椰子水活生生地被“改造”成了一种很陌生的液体,三不像啊!

然而,奇怪的是,旷日持久,我竟然也发现,黄瓜汤清淡爽口、木瓜汤甘醇鲜美、苦瓜汤微苦回甘、椰子汤清甜滋润,各有秋千,别有惹人怜爱处。它们简单易煮,适合节奏快速的现代生活。工疲归家,如果不想外出沾惹那些油腻腻的食物,快手快脚地煮一锅汤,烟气袅袅地一大碗捧在手里喝下去,幸福得眼泛泪光。

我想,饮食就和婚姻一样,两者都需要一个缓冲的适应期。我们不能期望在截然不同环境下成长的两个人一旦缔结连理,便能立马全盘接受对方累积多年的口味。这个过程,就像慢火熬老汤。起初,食材放进水里,食材是食材、水是水,两不相干;然而,时间久了,食材和水,便两相交融,不分你我了。

喜欢粤菜的我和偏爱海南菜的日胜,在结婚之后,从不强行同化对方。然而,在潜移默化中,双方不断地异中求同,摸索、尝试、接纳。终于,渐渐、渐渐地,爱上了对方熟悉的口味。然后,在交错重叠的香气里,共同创造出糅合了粤菜和海南菜风味的、独独属于我俩的食谱,传承给下一代。

家的味道,也就是爱的味道。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