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城的四大美人树

作者 · 石家祥

古有四大美人:沉鱼的西施,落雁的昭君,闭月的貂蝉,羞花的贵妃。狮城有四大美人树:青龙木俊俏挺拔,型美“芯”更美;雨树浓发华盖,叶美枝干美;风铃木绚丽如樱,花美风情美;“淡不俗”香溢四方,美在气息。

青龙木

四大美人,西施居首。某天她到溪边浣纱,赛过天仙的美貌映入水里,连鱼儿都看得忘了呼吸而沉入水中,因而得“沉鱼”之名。更而因她主动牺牲一己名节成就越国的复仇霸王大业,广为世代褒扬。

四大美人树,我把青龙木列在第一,不仅仅因为她霸气的名字,美丽的外在,更因为她跟西施一样,有一颗非常难得的“芯”。

每天下班回家路过实龙岗一段,两旁时有青龙树挺立,垂下的枝条翠绿婆娑,一如江南的杨柳依依。放眼望去,左边一排绿色的波浪,右边一排绿色的波浪,确实像两条青龙在舞;而单单看一树一树,也是绿色的蜿蜒向上,也像条条青龙昂首蓝天。在麦波申路近阿裕尼路口,有一行九棵高大粗壮的青龙木,枝繁叶茂,一字排开,风起时,绿色的长发飘飘,蔚为壮观。

青龙木又名小叶紫檀,是红木中的极品,其树芯的生长特别缓慢,据说五年才会长满一年轮,而且“十檀九空”,长成实心,直径超过二十厘米以上的已非常罕见。十年树木,是树不起紫檀的,大概要树百年或者好几百年吧。

学华乐的女儿告诉我,她最想拥有的是一把小叶紫檀做的二胡,她有机缘试过,说那手感与音质的清纯是无与伦比的。爱女心切,我试着找一找,原来紫檀木是按克买的,加上木质坚韧,不是一般的二胡师傅敢做,你可以想象那确实是天价,超出了我的支付能力。于是当年我只好一本正经地教导女儿,技巧是靠你的手和努力,不在乎二胡的好坏。小叶紫檀的二胡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当然就躲过了倾家荡产的一劫。

紫檀木金贵,除了本身木质优秀,货源稀有,很大程度要感谢清朝皇帝们,尤其是乾隆。据民间传说,乾隆喜爱紫檀家具,令海关一见紫檀木立刻没收送进宫里,于是天下人知天子喜好,无不争先收集,强抢民间紫檀器具,献给朝廷。现存的清朝紫檀家具,前几年一把龙椅拍了过千万美元。故宫太和殿里的龙椅是紫檀木的框架,更是无价之宝。

李光耀先生号召在新加坡植树建设花园城市,特别喜欢植青龙木。不知道是不是除了青龙木四季常青,能挡骄阳,还顺便为新加坡的子孙后代留下一些财富呢。

雨树

雨树该是树中的王昭君。

rain tree意译过来就是雨树,简单直白。但我觉得应该叫雨伞树啊,你看她横盖十数米的树冠,密密无缝的叶,完完全全的是把把巨伞。

我看到的雨树,总是用双手捧着娇羞的脸庞。如果说青龙木美在木芯,那么雨树美在她曲张的枝干。主杆往往不到几米就分出三五不等的二级枝干来,枝干往往横长而弯曲向上。横向的长度不一,短的横斜而上,而多数会横出若干米才向上从而形成如手捧莲花的华盖。这些横出的枝干虬劲老道,弯曲的形状千奇百怪,每一颗树都不一样,每一根枝都不一样,似游龙飞舞,或者张草回旋,凛然,悠然,嘻然,姿态万千。

你可以在加冷道(Kallang ave)、裕廊道两旁欣赏雨树,那里她们拱手成荫,任你在正午的阳光下信步;也可以在往返机场的高速公路尾段,或者泛岛快速公路某段,在雨树交手而成的篷下开车穿梭。每一处公园树林,必然会有雨树,雨树一般会高人一筹,冲出丛林,露个伞盖,让你远远地就欣赏到,特别为你着想。

雨树遍布全岛,不论贫瘠偏远,不管烟火繁华与凋零。

昭君在四大美人中以落雁出名。是她当日离开中原前往边疆的途中,幽怨的琴声落雁吗?还是她在大漠深处文化荒原带去的汉家乐音撼然落雁?不论如何,昭君也是牺牲自己为家国天下的女中豪杰。传说元帝远嫁昭君却后悔不已,苦等昭君回朝。

说雨树是树中的昭君,因为雨树站在那里,只为我们遮阳挡雨,颇有昭君出塞为国避免战争的情怀。还因为现当代新加坡文人每每以雨树入题的诗作,不缺等的意涵:

雨树站在路边等雨

我在雨树下等你

(诗人林方的《等》)

等还是不等,雨终究会来;等不来的人,等多久都不会来的。

其实雨树是在等每日的阳光,雨树是含羞草的大表兄,每日阳光来时舒展叶片,阳光去时会收起叶片。我也不妨借一下雨树的等意:

我的心是你的叶

你舒展以迎接朝阳

我卷着因等待属于我的光

香灰莉木

香灰莉木好像还没有很大众化的华文名字,大概新加坡人习惯叫她的英文名Tembusu吧。

王润华老师称它“登布树”,而我想叫她“淡不俗”。

“淡不俗”就是四大美人中的貂蝉。貂蝉本是一村姑,深明大义,籍美貌与智慧铲除国贼董卓,呼应了“不俗”的树名。

不开花的时候,“淡不俗”就是淡得有点不起眼的那种:淡绿色椭圆型的叶片,棕黑皲裂的树干,不高不低的个头。但开花的时节,那隽永悠远的香氛轻易溢满方圆十米的气场,是沁人心脾的,是醉人的,是惊艳的。真正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花开天下知。

傍晚散步不小心走近一株,或者是在垄沟的另一边。你看不到树的叶与干,也不能确定是哪一颗,但你绝不愿意离开,来来去去就在她的香气划定的场内,尽情享受,不知不觉夜已深,人已静。因为“淡不俗”的香气在晚上最是浓郁,较之拜月的貂蝉,更可以闭月——不是摘一朵白云遮脸,真的是闭上眼睛闻香吧。

“淡不俗”另一个不俗的原因大家都知道的,新币五元钞票背面的那棵树就是香灰莉木,还长在植物园里,国家公园局说她已愈150岁。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加坡的景点就是唐城、圣淘沙、动物园、植物园,植物园比现在的规模小得多,但是唯一不要钱的,我们经常在里面一晃一整天,没少在她的横枝上坐着,晃晃腿,如荡秋千,惬意地吹吹风。

大概是担心日益老化的肢体不堪承受太过频繁的臀挪,现在是圈养起来了,依然是满树的绿叶冠顶。没了小孩子天真活泼的攀爬,依然是生机盎然。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不远处的天鹅湖,她会想什么呢?

她会记得吗,150年来多少手抚摸过她的身体,多少人坐过她的手臂,多少双眼凝望过她。还有同一双眼里的沧海桑田,同一对父子三十年前来过,二十年前来过,十年前来过,昨天还来;而一位八九十的老太坐在轮椅上来了,她在找扎着辫子时爬到过最高的枝头,和当年拍婚纱照的角度,“淡不俗”看到了她嘴角的笑容,一如六十年前的甜美。

没有偶遇她花开的时候,不知道满树开的是乳白色的小花,还是黄橙橙的一片,如果你看到,请告诉我。

风铃木

风铃木有很多别名,比如“喇叭花树”“紫绣球”“黄牛木”“假樱花”等等。

她开花的时候最美。大如喇叭花,型如风铃,紫、白、红、粉、黄,五色缤纷。往往在几天厚重的雨水后,太阳下盛开,满树都是花,几株连成一片,各种颜色相间,艳丽夺目。而不到几天,风起时,朵朵飘落,树底下如铺满彩色的地毯。花瓣极为水灵鲜嫩,拿起来就脆断了,除了个头大一号外,活脱脱地就是樱花啊,所以被称为假樱花或者南洋樱花就不足为奇了。

风铃木是树中的杨贵妃。

因为贵妃善舞,曼妙的舞姿,律动的情怀,和五色风铃木花在风中飘动的场景何其相似;还因为两者都有羞花的美丽,贵妃的美让“云想衣裳花想容”,风铃花的美在南国里也是倾城的风光,以树花艳压各式各样的花卉;更因为怒放后凄美的凋零,风铃木带给人生命苦短的感慨,贵妃被逼结束生命而造就千古爱情的悲歌,是一样的打动人心。

风铃木花开的时候,中央快速公路,大大小小的街道、公园、组屋的角落,姹紫嫣红,一树树,一路路,一片片的风景,美不胜收。

风铃木并不是狮城专有,马来西亚也随处可见,被称为“大马樱花”。同根同源,很难想象狮城的树与花并不出现在马来西亚,而马来西亚的花与树不出现在狮城。隔着长堤,同时拥有一样的美丽,并不需要刻意叫“狮城樱花”或者“大马樱花”,称为“南洋樱花”,联合起来,大家一起搞一个新马赏樱指南,让来自世界的游客和两国人民追樱,从新加坡出发,北上吉打、吉隆坡、槟城,循路追两国的风景,一衣带水的历史与变迁,到时可以媲美人们前往日本追樱,岂不是值得期待的盛事?

江山迭代,历经千年,美人从来不缺,但四大美人的名号从无更替,因为她们不仅人美,而且有美的内在。四大美人树亦然:用常绿装点狮城,更是为狮城人民遮阳挡雨,正如在这儿为子孙后代打拼的一辈又一辈。

许通美教授曾用不同的树来比喻新加坡的政治时代:李光耀的时代是大榕树,政府大,民间相对小;吴作栋的时代是“淡不俗”,政府相对变小,民间逐渐变大;李显龙的时代会是什么树,他还在找,但不论如何,那棵树必须是强壮的,枝繁叶茂的,根深蒂固的。四大美人树都有这样的特质。

四大美人树各有各的花季。青龙木每年只开一次,在四月,而风铃木三月和九月,雨树四月与八月,淡不俗六月和十月,都会开两次。因为新加坡一般每年有两个旱季两个雨季。她们与其他的花、树一起,三百六十五天不停歇地装点着狮城。

她们不开花的时候,都是常绿的,尽管绿的深浅不一,形状各异:青龙木绿得油亮,雨树绿得小巧,风铃木和淡不俗则是绿得平凡。各式各样的绿带给花园城市不重复的新鲜气息。

自古君王每每不得不面临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的抉择。街道纵横构筑了狮城的江山,树美人遍布了狮城的街道。狮城人民甚为幸运,可以轻易同时拥有江山与美人。

(2024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