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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代语境多模态演化测新加坡华族文化风向

文 · 蔡志礼

前言

从朝不保夕挨饿受冻的蛮荒部落,进化到现代文明繁华大都会,人类文化在历史长河的波涛里浮沉翻转,一直都在不同时代语境的碰撞磨合中自我更新,在多模态的融合里演化生成。若要洞察某个族群某种文化现阶段最真实的状况,我们就务必根据其流动的脉络和起伏的规律,进行周详调研与精准描述,否则就很容易陷入以偏概全的误判,或者持续重播早已过时的刻板印象。此乃本文探讨新加坡华族文化的视角,也是笔者的自我要求,更是笔者对此课题抛砖引玉的殷切期望。

新华群演化超群

平心而论,新加坡至今的发展委实是一个罕见的特例。国土小人口少,资源又如此匮乏的一个小岛国,竟然能在不超过一代人这么短的时间内,缔造了一个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甚至于是在某种文化意义上,可称得上是种族与宗教百花齐放的和谐神话。

从社会结构和文化的组成来看,虽说新加坡常强调自己在种族、语言、文化和宗教的多元化,但若与中国相比较,就会发现上述的多元特点,新加坡比中国少得可怜。单是民族种类,中国起码有五十六个,新加坡顶多四五个。关键是在新加坡这个只有733.2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居然承载了592万人,人口密度高达每平方公里8058人。走在新加坡的乌节路上,马来和印度同胞迎面走来,实属司空见惯。但要在中国北京王府井大街,或是上海淮海路上,碰见中国少数民族人口最多的壮族迎面走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那为什么上述新加坡社会的多元特点,公认比中国还要突显呢?原因正是因为新加坡活动空间狭小,不同族群每天的接触机率大,来自各方语言文化的碰撞机会特多。一个多世纪来,无论是在隶属英国殖民地时期,或是新马分家前后,新加坡华族的文化都是在不同时代语境的多模态中,不断地演化生成的成品。例如中西文化的风险对冲;英语、华语和马来语以及华族方言的掺杂混用;南洋蕉风椰雨的洗刷濡染;官方语言政策的左右、市场经济潮起潮落的波动、来自中国新移民的逐年涌入;还有新近以华语文为媒介的人工智能的异军突起等,上述因素都直接与间接地影响了新加坡华族的语言风向与文化生态。

在当下几个大国之间惊涛拍岸的激烈博弈中,世界地缘政治格局正在大洗牌,对与世界经济纽带紧密衔接的新加坡而言,影响之大不在话下。在国际政论上享有崇高声誉,曾任新加坡常驻联合国代表、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主席、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现为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研究所杰出院士的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教授,在这个范畴有令人惊叹的精辟剖析,在此就不赘述。若有兴趣全面与深入的了解,请参阅他的《亚洲人会思考吗?》《走出纯真年代》《新亚洲半球》《新加坡能生存下去吗?》《东盟奇迹》,以及最新著作《中国赢了吗?》 等书籍。

值得关注的是,新加坡华族虽然人口总量不算多,新加坡统计局去年的数据显示,新加坡公民和永久居民407万,其中华族人数301.8万,占新加坡居民人口的74.1%。但是当我们尝试从各种角度切入新加坡华族文化的基因,例如华语文水平、讲祖籍方言能力、文化认同取向、教育源流背景、宗教派别信仰、籍贯习俗和文化价值观的奉行等方面进行剖析时,就会发现无论从哪一个方面审视,新加坡华族都不是一个静态且单一的族群。百年移民沧桑史和半个多世纪建国历程留下的痕迹证实了,新加坡华族的日常语言、人生价值观与文化认同感,不但多种多样而且始终处于一种持续动态演化的模式。

语言滑落文化落

郭振羽教授应《源》杂志谭瑞荣总编辑的邀请,在2023年12月出版的第6期(总期166),首度推出的“新华文化”专题栏目,发表的专文《寻找独特的新加坡华族文化?》语重心长地指出:

新加坡独立到今年58年,在一个历史长河里面太短了。只能靠点点滴滴的努力,经过时间的考验,才能孕育出独特的新加坡华族文化。目前我们更关心的应该是当今华语华文水平的低落,当务之急是如何推动保留文化之根。

身为一名生于斯长于斯,长期观察与研究新加坡华人语言文化动向,并以《新加坡华语的形成》完成社会应用语言学博士论文研究的新加坡华裔,我对郭教授的这番真知灼见,深感佩服。虽经官方与民间不断努力抢救,但过去近半个世纪以来,华语文水平始终提不上来的困境,令关心中华语言文化盛衰的人士坐困愁城,忧心忡忡。过去随着华语文水平和使用率的下滑,中华文化在岛国式微成了无可幸免的下场,恶性循环的结果加上西风的吹袭和日韩雨水的浇淋,中华语言文化在新加坡的颓势,任谁也无力挽狂澜于既倒。

端正心态观事态

我曾在《惊涛拍岸声中乘风破浪——新加坡华文教学导航的几点省思》一文中,提出本地华语文水平低落的症结在于偏颇的观念与心态:

很多本地的孩子,自小就在西方文化的摇篮里长大,嘴里唱的儿歌童谣是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眼睛看的是童书里的白雪公主,稍长后吃的是麦当劳快餐,啃的是美国某一个州的家乡鸡,向往的是到迪斯尼乐园游玩,着迷的是哈利波特的魔法,如此长期耳濡目染之下日久生情,怎么可能不对与英语文相关的事物产生好感,怎么可能不对西方文化产生根深蒂固的归属感和对英语文的认同感?……若是对中华语言文化持有偏见的看法一日不改,本地的华文学习就注定要面对重重障碍。这种现象就与当年很多聪慧的华校生,因为对西方文化和英文的反感,最终没能很好地掌握英文一样,历史竟是如此惊人的相似,只是语言、场景和当事人对换了。

在政治上,新加坡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但无论是两三百年前或是近三四十年的华族新移民,是或非新加坡国籍华族,祖辈和故乡都源自中国,血浓于水,其语言、价值观和生活习俗,都是积累数千年文化底蕴的中华文化的分支,流淌着华族传统文化源远流长的血脉,继承了中华语言文化的基因。只因为在赤道边缘长期曝露在欧美雨水、日光和韩风的结果,部分遗传基因产生突变,思想行为自然也有所变异。然而,随着时代语境的变迁与多模态信息源的迅速更替,新加坡华族的文化风向显然已开始转变,岛国的语言文化生态又进入了另一轮演化的过程。以下让我们从中国的崛起、新移民的涌入、华语文社媒的盛行和华文人工智能的异军突起等方面加以论述。

百年积弱国力弱

历史是一面望后镜,不往后看难以向前进。两百多年前的晚清羸弱不堪,神州大地动荡不安,西方列强和日本帝国虎视眈眈,接着就是趁虚而入,大举进犯。古老封闭的城墙在坚船利炮咆哮中应声倒塌,鸦片战争掀开了近代中国最惨痛的屈辱史,原本稳如泰山的千年古国文化根基,在惊涛骇浪声中显得踉踉跄跄。1911年的辛亥革命与1919年的五四运动,推动了中国社会的大变革。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是借机点燃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导火线,又给百废待兴的中国毁灭式沉重的打击。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才从废墟里站了起来。1978年,以邓小平为首的中国领导人提出了“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国策框架,让中国从此踏上现代化征程。然而,百年积弱所蒙受的极大精神屈辱和难以估量的物质损失,让很多华族失去了民族自尊与信心,东方的月亮不但不圆,还残缺不全。所以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不断有人唱衰“东风无力百花残”的中国,在接下来的七八十年内都难成气候,甚至于说中国可能从此衰败沦落,一蹶不振。欲振乏力的中华语言文化在世人(包括部分中国人和新加坡人)眼中,自然就没有什么文化与经济价值可言了。

中国崛起华文起

而今奋发图强的中国,不但已崛起成为有底气有勇气与美国抗衡的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日益壮大的国势也大大提升了中华语言文化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和影响力。中华文化储备了千年的软文化能量,也随着无远弗届的网络神经线在全球爆发,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高潮。这对长期处于搁浅在南洋沙滩上的新加坡华族文化小舟,无疑是枯木逢春、水涨船高的助力。随着近三四十年来中国新移民的陆续涌入,特别是学有专长人才的空降,新加坡社会以英语为主的语言风向,已经在线上线下更大的社交层面上,产生显著的变化。十多年前南洋理工大学曾因为校园里讲华语的现象太普遍引起风波,就是一个典型的实例。

早期,一般来新加坡的中国新移民英语能力弱,要融入以英语为工作语言的环境委实不易,所以多选择与华文相关的行业,例如教育水平高的可选择当华文老师。近十多年来,中国新移民的英语都普遍提高了好几级,有一些还是学习英语专业的,英语听说读写的能力比很多新加坡人还高。但即便如此,虽然有些来自中国的新移民在日常说华语时,会经意或不经意地夹杂几个英语单词或句式,有时还会冒出一些很传神的本地方言词语。这是语言学界归类为“入乡随俗”的语言现象,无可厚非。绝大多数中国新移民的家庭用语,还是完好地保留了规范的华语和传统价值观,这正呼应了郭教授“保留文化之根”的期许。

过去十多年来,我们也见证了华语文随着中国营运的跨国电商,通过全球互联网如爬藤般翻墙延伸到家家户户的电脑荧光屏以及手机的屏幕上。若是看不懂华文说明,就无法抢先购得又便宜又好的中国物品,已成了网民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各类以华文华语为本位的社交媒体,例如最近因美国听证会而声名大噪的抖音,还有越来越红的小红书等。很多大受欢迎的外籍网红和明星歌手,虽然来不及学习华语,但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亡羊补牢,例如特别在节目中打上了斗大的华文字幕,确保吸引和留住不谙外语的华语观众(客户)。

前些时候,我教过的一些新加坡电脑系高材生透露,大学毕业后到来新加坡投资设立研发中心与营运总部的中国科技大企业求职,面试时以英语沟通轻松过关,但一开始上班时却发现与中国总部的沟通,需要有一定的华语文能力,否则难以胜任愉快,还有些似懂非懂的华文文件档案要处理,结局是只好知难而退,忍痛失去了一份高薪金待遇的工作。教育界也敏锐地察觉到各界对华语文的需求越来越高,所以几乎所有在新加坡的国际学校,都纷纷开办中华语言文化课程,有些甚至将之列为必修科,足见其对华语文的重视程度。看来掌握英语文好处多,没学好华语文坏处也不少!眼前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明确地告示世人,从殖民地时期至今,西方铺天盖地的影响力仍在,但新加坡华族的语言生态、价值观和文化认同感,正在随着华语文经济价值的后市看起,经历一场任谁也拦不住的大举东迁趋势。

人工智能中华能

2022年11月,OpenAI公司的ChatGPT横空出世,令世人震惊于人工智能发展之神速,也加速催生了人工智能革命时代的降临。人工智能的能力,从之前的“感应”提升到如今的“感知”,接下来提升的层次将会是超级人工智能,有意识、有感情的“感怀”。

这一回华语文不像之前面对网络革命时,一开跑就远远地被遗弃在后头,费了好大的劲儿和好长的时间,才气吁吁地追上来。当前中国科技的进展已不可同日而语,太空站、无人机和自动驾驶的先进暂且不谈,自2020年后,语言大模型在自然语言处理、机器视觉和多模态等各技术分支上都直追美国,涌现了如科大讯飞的星火认知、华为的盘古、百度的文心一言等,一批具规模的预练大模型,形成了全球华文前沿的大模型技术群。从现阶段华文人工智能进展的势头判断,以中华语文为媒介,以中华文化为内容的超级语言大模型的面世,在全球人文学者和科学家的努力下,指日可待。今年2月4日,新加坡作家协会就勇敢地迈出第一步,与领飞科技公司、人工智能语言教育协会,签署了建构新华作家作品大模型的合作协议,让新加坡华文文学搭上了飞速向前的人工智能高铁。

除了当下让很多人见识后都啧啧称奇,能迅速生成华文文稿和中华琴棋书画作品的能耐外,华文人工智能已能进一步通过扫描辨识,精准地阅读与理解华文内容,甚至于审阅与批改作文,纠正错字、改正语法错误,还能建议如何提高文本质量,然后再打分和写评语等,几乎无所不能。实验证实其精准度很多时候都超越人类语文考官。

有些人在惊叹之余,就下了语言文字水平和艺术创作力越来越不重要的结论。既然人工智能都能在瞬间按照要求撰写文章,甚至于是产生惊人惊艳的诗词曲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劳神费心磨炼文笔?既然人工智能在几分钟之内,完成数万字的外文翻译,那我们还有需要煞费苦心学习外语吗?既然人工智能可按照提示,在几秒钟内绘出10幅我们心目中的画像,那我们还要耗时费力学画画吗?

表面上看来,以上的质问都似乎言之有理,但是只要往深一层想,很快就发现纯属似是而非的草率推断。过去人工智能在运作前,必定需要专业程序员编写代码,当下只需以人类的自然语言提供提示语即可。试问若是认知不足,学识匮乏,语言水平低,书写能力弱,如何写出精准细致的提示语,要求人工智能书写出自己心目中的文稿?如何判断人工智能翻译的外语是否有误?又如何让人工智能快速生成理想的绘画作品?人工智能科学界承认,在可预见的未来,再强大的人工智能也无法拥有人类修炼千年的艺术灵性,再先进的科技仍然无法酝酿繁衍出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无论是亲自撰写,还是靠人工智能的辅助,要在作品里展现可贵人文精神,最终还是得靠人文素养的底蕴。

从语言学习的角度来看,我认为真正在新华语言生态湖里掀起波澜,产生重大变化的关键因素,是人工智能机器人不但说得一口流利标准且感情丰富的华语,还听得懂人类的自然语言,几乎可以与我们以英语和华语,甚至于其他欧洲语言和某些中国方言,无障碍地对话沟通。关键是这不只是量变,还上升到质变的层次。这不但为华语文的学习创造了前所未有的,高维度的语境空间,感受到了中华语言文化的魅力,进而提高了学习华语文的兴趣,也提升了华语文在国际上和新加坡社会上的形象和地位。华语文成为与英语并驾齐驱的国际通用语,已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了。

千载难逢今日逢

郭教授专文的总结精辟独到,他说:

新加坡华族文化先天存在的“双重性格”,兼有源自原乡华族文化的共性,以及作为“新土”的新加坡文化的特性,也是新加坡华族文化宝贵的资产。出现于“新土”的文化创新,也已成为文化中华的一部分,可以丰富其文化内涵。

对郭教授的高见我深表赞同。如果学贯中西又在东南亚蕉风椰雨中成长起来的新加坡华族精英,能在继承中华文明坚实的基础上添加南洋色彩,去芜存菁之余西学中用,适度地引入西方之长,补东方之短,以聚集资源提炼适用于岛国的中华语言文化精华。接着探讨如何借助人工智能保留、传承与弘扬本地华族文化,例如把新加坡华族文化各方面成就的关键讯息,有序地输入语言大模型,逐步汇聚成展现新加坡华族文化特色的大数据库。在维护自身文化特色的同时,与全人类各大文明进行高效互动,进一步促进世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让全球更多人认识、肯定与赞赏我们宝贵的资产。这必将是新加坡华族可以光荣载入人类文明史册的划时代壮举。

一向立足本土放眼世界,为新加坡谋福祉的新加坡华社,又怎能错过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历史机遇呢?

作者简介:

新加坡第三代华人,新加坡国立大学高才双语教育硕士,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东亚语言暨文学博士。曾在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任教16年,担任博士生导师与主管教育科技的人文学院助理院长,长期从事语言文化与教育科技研究以及师资培训工作。曾任国家文化奖文学专家评审团主席、文化奖得主作品翻译系列顾问、南方大学学院副教授兼艺术学院院长和中文系主任。

现任当代艺术研究会会长、五月诗社社长、人工智能语言教育协会会长、领飞科技首席人工智能应用语言学家、推广华文学习委员会写作组组长、全国驻校作家项目主持、5G文学网和校园网总监、《艺术研究》双语期刊总编辑。

多次在国际研讨会上发表主题演讲,包括在麻省理工学院(MIT)举行的全球华语教学研讨会。发表语言文化与教育科技论文60余篇,文学创作数百篇,编著书籍30余本,包括中英文版《学语致用:李光耀华语学习心得》。2021年获颁“东南亚文学奖”,属于少数游走于语言文化和教育科技疆域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