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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华光——石君专访

文 · 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石君近影

在襁褓中随母下南洋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一个宜婚宜嫁的日子。一大早,广东花县(现广州花都区)松岭庄刘姓大地主家就乱作一团:即将出嫁给大军阀做六姨太的五姑娘不见了。

“捉回来浸猪笼!”大地主气急败坏地咆哮着。但一个星期后,五姑娘依然踪迹全无,她那可怜的母亲(大地主的小妾之一)自然成了出气筒,不足两年即郁郁而终。

逃婚成功的五姑娘在广州一户有钱人家里做了四年管家,后又在一户洋人家做了两年保姆。广州沦陷(1938年10月)前后,她跟随洋人一家去了香港。在那里,时年26岁的五姑娘遇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但就在她发现自己怀上对方骨血的时候,那个热血青年已北上抗日去了。

眼见局势越来越凶险,洋人一家离港返回了自己的国家,肚子日渐大起来的五姑娘则在朋友的帮助下回到了广州。1940年7月4日,怀孕七个月的五姑娘在一家医院产下一个不足4磅的女婴。

两个星期后,五姑娘抱着孱弱的女婴离开医院,踏上了一艘开往南洋的货船,她要去投奔自己的三姐。

原来在她逃婚后不久,她的三姐也不堪忍受命运的安排,毅然离开松岭庄,逃往遥远的马来亚(今马来西亚)芙蓉县,后落脚怡保。

从刘秀敏到吴秀珍

一个多月后,五姑娘终于抱着怀里的女婴踏足大马芙蓉。休养一段日子后,她即开始跟着三姐割树胶,借以赚取微薄的收入。为免别人说闲话,单亲妈妈的五姑娘只好让女儿随自己姓刘,对外称养女。小时候常常偷听弟弟读书的她为女儿取名秀敏,希望这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早产儿将来能够学得一技之长。一年多后,五姑娘带着秀敏离开芙蓉来到了新加坡,她要靠自己的能力把女儿抚养成人。

到了新加坡,她把女儿寄养在同乡保姆生二婶家,自己则去洋人家做保姆。

虽然不能时常跟母亲见面,但秀敏的童年时光是快乐的。她跟生二婶住在七马路(今实里基路)一家店铺楼上分隔出的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里。黄昏时分,生二婶常常带她去附近的大榕树下荡秋千,这是她有关人生的最早记忆。

秀敏六岁半时,得知大她三四岁的玩伴——住在隔壁的双生姐妹大莲小莲要报读附近的南华小学,她也哭喊着要上学。上学需要报生纸,做母亲的只好求助于三姐,她要来三姐那个早夭女儿的报生纸,花钱托人去生死注册局做了手脚。就这样,刘秀敏摇身变成吴秀珍,她的官方出生年份注册为1938年(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两岁)。

中小学教育

南华小学就在住家附近,步行两三分钟即可抵达校门口。小学生秀珍对于读书学习充满渴望与好奇,虽然从未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学前教育,但她很快就表现出颇强的学习能力,尤其在语言方面。

此时的母亲在总督府服侍顾德(爵士)夫人,秀珍也有机会进出总督府,顾德夫人对她的印象不错,说她头脑聪明,要母亲好好培养。

可就在小二那年,秀珍因患肺结核不得不停学养病。两个月后,秀珍病情好转,但瘦得皮包骨,母亲于是决定带她回中国,一则探亲,二则希望借机为她“转大运”。

在故土的半年时间里,秀珍跟表兄弟姐妹们玩得乐不思归,但母亲还是决定回返新加坡。多年之后,秀珍的怀旧之作《花县之行》再现了这段美好时光,这篇美文后来收录在她的游记小品集《豆香处处》里。

回到新加坡之后,停学大半年的秀珍直接升入三年级。此时的她已不再渴望拥有玩具,读书成为她最大的爱好。小五那年,她开始接触前苏联文学名著。也就在那一年,她成为一名补习老师——为工厂女工补习华文、英文及音乐。后来的日子,她一直靠教补习赚取零用钱,直至大学毕业。

小学毕业后,秀珍进入南华女中。此时的她除了迷上中国古诗词,也开始接触西方诗歌,普希金的几本诗集成为她的良伴。大量阅读的同时,她也开始了文学创作并尝试投稿报刊。15岁那年,她的处女作《遥远的倾诉》刊载于《大众报》。

15岁时的石君

中二时,秀珍被老师推选代表南华女子中学参加了当年的“全新加坡华文作文比赛”(其它学校的代表都是中三学生),荣获初中组第二名。也就在这次活动中,她结识了荣获高中组第一名的周粲(中正中学),少年成名的周粲成了她文学创作之路上的良友。

但其实,中学阶段的秀珍爱好十分广泛,书法、歌舞、绘画无所不能,而她最为喜爱的当属跳芭蕾舞,她那时的梦想是长大后成为一名舞蹈老师。

初中毕业后,秀珍进入南洋女中读高中。此时的她热衷于创作抒情散文,她常常投稿《星洲日报》“青年园地”,深受编辑刘世昭(著名诗人刘思)赏识。刘思觉得秀珍的散文颇具诗意,鼓励她多写诗。此后,她的诗歌也频频见报。

高中毕业会考后,秀珍在朋友的劝说下参加了南洋大学的入学考试,并被该校中文系录取。

南大遇凌叔华教授

跨进南洋大学门槛的秀珍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学业上,除了中文系的学科,她还修读了法文(为毕业后赴法进修舞蹈做准备)及以英文教授的“西洋史”。

除了课堂学习,“饥不择食”的秀珍几乎随时都在书海里遨游,古今中外各类文学名著无不令她沉醉。广泛的阅读兴趣形成了她杂韵纷呈的写作风格,这一特点在她多年后出版的首部诗集《绿苔》里尤为明显。

大二那年,她遇到生命中的贵人——才女教授凌叔华。能写会画的凌叔华教授所教课程为新文学和语法,某次新文学习作课时,秀珍把中学时创作的新诗《夜海》当作业交给凌教授(当然还有其它新习作),这首被她压在箱底的旧作深得凌教授赞赏。

成为凌叔华教授得意门生的秀珍自然也成了凌教授南大居所“爱山庐”的常客,晚饭后她们师生二人常常一同漫步山岗、徜徉湖畔。“你应该努力,你会成为好作者的……你可以写诗。”凌教授断言。

1961年,不堪忍受南大“人为空气”的凌叔华离开云南园回返伦敦,临行前,她在给秀珍的纪念册上画了几幅水墨小花草,皆为“爱山庐”附近随处可见之物。这些灵气十足的小花草被秀珍视若珍宝,它们见证了才女教授这位得意门生日后的成长与蜕变。

除了凌叔华教授所赠小画,秀珍还得到史学家许云樵教授及文字学家高鸿缙教授所赠诗与字。

边教书边写作

1964年2月4日,自马来西亚游玩归来的秀珍收到一封来自政府部门的信函,原来是教育部决定派她去距离武吉知马不远的德能中学担任华文教师。此时的她正在等待南洋大学毕业考试成绩的公布,而她申请前往法国进修一事也进入最后的面试阶段。喜出望外的秀珍即刻取消去法国进修的计划,三天之后即走马上任。

在德能中学执教的十多年间,秀珍边教书边写作,虽历经华文教学的日渐式微,但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也从未放弃过内心的执念与坚持。

《绿苔》

1972年年初,她的首部诗集《绿苔》出版。该部诗集收录诗作60首,其中10首为她中学时投稿于报刊的习作。序文、封面设计及编排督印皆由周粲包揽。封面是她备受赞赏的诗作《绿苔》,潇洒飘逸的绿苔二字(毛笔字体)及整首诗作的抄写(钢笔字体)皆出自她一人之手。当然了,这些都是周粲的主意。

清新自然的《绿苔》当是石君的化身。石君,乃秀珍之谐音也。

同年,石君的首部散文集《踢含羞草的日子》出版,这部被主编周粲称作“诗笔写的散文”同样备受赞赏。两年后,她的短篇小说集《井外》出版。再两年后,石君的又一部散文集《豆香处处》出版。

《豆香处处》

1979年1月17日,在德能中学执教十多年的石君被任命为克信女中的副校长,当时的克信女中尚无华文名,“克信”二字即为这位中英文俱佳的副校长所取。

也就在这一年,她的第二部诗集《吊住的黄昏》出版。

九个月之后,她被调往教育部担任《成长月刊》杂志助编。两年后,她被借调至母校南华女中担任副校长。1983至1986年,她又成为红山中学的副校长。

这一时期,她的文学创作并未因繁忙的工作而中断。除了诗歌和散文,她也开始了儿童小说的创作。

1984年,她出版了儿童小说集《小树 小树》及《追踪哈雷》。前者以其“情真、旨善、词美”而荣获1983至1984年度新加坡书籍发展理事会颁发的“优秀儿童小说奖”。

1985年,她把历年刊登于《南洋商报》《星洲日报》及后来的《联合早报》上的小品文收集起来,出版了散文集《水涟漪》。同一年,她的小说集《她来自东》出版,这里的“东”指东方,也就是我们华人的根之所在。

1986至1998年,能写会画且能歌善舞的石君被教育部特别计划组遴选为莱佛士书院高才计划组华文第一语文班导师,直至1998年年底退休。

在这个传统英校里,她除了教导高才班学生华文科目,还接管了两度关闭的华乐团,并从文学入手唤起学生对华乐的热爱,从而使该校的华乐团得到稳步的发展。

而写作,依然是她繁忙教务之余的最爱。

1986年,她的散文集《长春花》出版。

1988年,她的散文集《春泉》出版。

1991年,她的中英对译自选集出版。该自选集中的18篇文章尽皆出自她已出版的15部作品之中,译者都是她的学生。该书所售款项尽数捐给莱佛士书院,当作学生的奖学金。

1994年,她的第三部小说集《我俩的晴空》出版。

转战文坛大展拳脚

1998年年底,石君自莱佛士书院退休,不再执教鞭的她开始在文坛大展拳脚。

她加入了作家协会、热带文学艺术俱乐部、文艺协会、书写文学协会等文艺团体,曾任热带文学俱乐部秘书及副会长,目前仍是该文学俱乐部的顾问。

除了参与各类文艺团体的活动,她的作品集一部接一部问世。

2000年,她的第四部诗集《心灵的守候》出版。三年后,她的摄影散文诗集《花如解语总是情》出版。

《花如解语总是情》

2006年,她的第四部小说集《夜正年轻》出版。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的散文集更是一部接一部问世:2009年,《生命华光》出版;2011年,《我的阳光道》出版;2012年,《书林拾萃》出版;2015年,《乔布斯 你为何哭泣?》出版;2018年,《画之缘》出版;2021年,《弦·歌》出版。

《生命华光》

2015年年底,石君跟其他五位诗人(茹穗穗、曦林、马宝汕、静心、康静城)的童诗合集《我衔着童诗飞来》出版。

2024年年初,石君的第六部诗集《缪斯的裙裾》出版。

虽已步入耄耋之年,但石君的创作热情丝毫未减。梦里华光,一如当年。

石君全家福

后记

七八年前初涉本地文坛之际,跟石君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她担任我的第一部散文集的编辑顾问,我们的首次碰面在我的新书发布会上。依稀记得她当时颇有威严的模样,初出茅庐的我未敢上前打招呼,更勿论索要联络方式了。

后来忘了从哪里得到一本她的散文集《乔布斯你为何哭泣?》,翻看之后不得不对这位著作颇丰的教育界精英刮目相看。

但准备采访她时,内心还是些许惶恐,很怕这位貌似难以接近的老作家不愿敞开心扉。直至推开她家房门的那一瞬,看到一张平易温和的笑脸,我的心障即刻解除。

接下来的四五个小时里,我们边聊边笑边笑边聊,离开时已俨然一对多年好友了。

值得回味的是,当她借仅剩的一本《豆香处处》给我时,纠结溢于言表,直至我一再保证一定原物奉还,她才满怀不舍地拿来给我。那神情,酷似一个小女孩在父母的劝说下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洋娃娃拱手让人,惹人怜爱,叫人心疼。

首次通话时她说对我的印象是真实,看来她其实跟我一样不矫揉造作。

感谢伍木,石君的联络方式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 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