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新加坡华族文化

前言

新加坡是个多元民族的小国，曾经是英国殖民地，所以我们当代的华族文化难免跟中国大陆的文化有所差异，而同时在全球化的世界趋势下，今天的新加坡华族文化何去何从也是令人关心的事。一方面，新加坡华人得面对现实，接受我们的华族文化不可能和中国大陆完全相同；另一方面，华族文化是我们祖先父辈传授给我们的生命根脉，能让我们在世界人类文化群中有一个立足点。这种传承，不仅能对我们的子孙后代有一个好交代，还能让我们跟在中国的亲友们保持深厚的感情。有鉴于此，我很欣赏并感谢《源》杂志把这当作一个专题，请各界人士撰文提供意见。

我不是相关领域的学者，只是一个专业人士，做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的工作。在工作范畴内，我不断感受到：了解华族文化，与工作有紧密关系。这篇文字，我就以一个专业人士的感受，谈谈新加坡华族文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过去：我与华族文化之缘

我和华族文化的缘分，从小就开始。这是85年前的事，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当年与现今情况的巨大差别。首先，我的父母出生在中国，少年时代受到中国文化艺术的熏陶，然后移民到马来西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再移居到新加坡。所以，我的家庭教育是相当正宗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后来，我上小学、中学时，刚好是在中国解放前夕，许多中国的文人和大学教授移居来新马。因此，当时的老师们，有许多都是大学教授。他们除了教导我们课本，还能讲述和课本相关的中国社会境况和历史故事。同时，我父母的会客厅经常有文人墨客来聊天，我能有幸旁听，所以对中国的历史、人物、成语、诗词、书画、艺术都有相当的认识。

这种优良的家庭教育和中小学教育，现在回顾起来，的确深深地影响了我这一辈子的为人处事、价值观与工作态度。历史故事、英雄人物给我带来远大的人生目标、使命感和爱国、爱民族、珍惜传统文化的情怀。处身为新加坡和世界公民，将中国话讲述书写得好，能充分表达心意，也大大地提升了我的思考能力。我与毕业69年的高中同班同学还不断在联系，不仅聚餐、叙旧，也发表我们对现今时事的看法和意见。这种情谊，也跟我们的教育背景有密切关系。

后来我到悉尼新南威尔士读大学时，我告诉自己：即使是个华校生，但为了要在当时的世界环境中提升尊严，必须把英语讲写得跟澳洲人一样好，把我的学习成绩跟他们并齐。有了这种动力，我的确得到全班最佳的学分和一等荣誉学位。与此同时，为了能对中国建筑有所认识，我的毕业论文主题是“中国传统建筑的特色”。通过阅读许多中国出版的书籍，及家父老友傅雷先生的点拨，这篇论文对我今生的建筑设计理念，带来很大的影响。比如说，从城市景观设计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四合院，即使是在北京的冬天，走进院子里也能享受美好的阳光，不受寒冷北风的影响，这是一种人性化、生态化、科学化的设计理念。有鉴于此，中国许多古城虽有中轴线的理念，但没有西方的高深度的透视感觉，而是有许多院落叠加的层次感、神秘感。这也影响了我后来在中国做城市景观设计和建筑设计的处理方式。

现在：中华文化的深远影响与文化共存

本着深爱中国文化多方面的特色和优点，也影响我后来在1969-1992年为新加坡政府做规划工作的手法。我不允许自己追求欧式建筑，而要求自己了解热带气候的建筑需求和特色，同时有对多元民族的城市环境文化的尊重和考量。比如说，我们不仅仅保留华人的牛车水街区和老建筑区，也保留马来人的甘榜格南、印度人的小印度以及欧美人的欧洲城。值得强调的是，加东区的娘惹老建筑，我觉得十分精彩。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娘惹文化应该是我们这两个邻国在全球最具独特性的文化。这是一种早期华人和马来人结合的艺术结晶，包括服装、首饰、餐饮、建筑设计，都有它们独特的审美观，富有精致、细腻、粉彩的情调。我现在想要提问的是：身处在这么丰富的、各种非常有特色的多元传统民族文化的环境中，我们应该如何以新加坡公民的立场去看待问题？首先，如何把这些多元文化融入我们的生活和思维方式中？我们需要在这种大环境中来叩问何为新加坡华族文化。再者，华族文化和其他文化要如何融合？是否需要融合？

新加坡很明显是国家小、文化多元。虽然说许多大国有少数民族，但经过千百年的共存，他们都有一定的共同点。新加坡历史短暂，华、巫、印、欧四种文化，都在世界上有崇高的地位，不宜勉强融合。但娘惹文化却证明，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其融合后的文化，的确既有特点，也很有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化景观。反过来说，如果新加坡人民诚心寻觅各民族的文化及其历史渊源，与各民族的宗祖国家保持紧密的关系，不但能提升我们新加坡人文化艺术发展的丰富性和多元性，同时也能带来许多外交、经济、科技、文化的优势。其实，新加坡华人是需要重视我们的传统文化，知道我们在世界上的文化价值，以确保和确立我们的自信心与自尊心。同时，我们华人也必须认真维护和加深认知其他民族的传统文化。这不但能保证各民族之间的和谐相处，同时也能提升新加坡人民的价值观、思维方式及文化的多元性、丰富性和明确性。我认为新加坡华人有必要，也有可能在这美好的基础上来研讨何为新加坡华族文化？有鉴于此，我在1996-2005年任新加坡国家艺术理事会主席时，积极支持各族文化的挖掘和发展。每当举办新加坡艺术节时，要求同事们除了欢迎世界各地的演出，也必须提供适当数量的华、巫、印文化活动，与世人共享并展示新加坡多元文化的特点和风采。

提升多元文化的认知水平有利于融合

要探讨何为新加坡华族文化？还有一个考量因素。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华人大多数是从福建和广东移民来的，所以我们的价值观、风俗习惯跟中原文化仍略有差异。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二战前后许多资深的大陆学者和艺术家都从中国移居南洋，就产生了所谓的南洋画派，给新加坡艺术创作带来既有中国特色而又独树一帜的标记。这段历史和其产生的现象提升了我的信心，有可能在新加坡文化的大环境下，能够融合新加坡国内华族及其他民族的文化。

回过头看，新加坡华人也可按年代分成数种文化类别。从语言的角度来看，老一辈的华人在英殖民时代，不是读英校，就是读华校。英校学生不必学华文，华校学生都略兼学英语。建国后的国民学双语，但水平有必要提升。还有中国来的移民，当然对中国文化与语言深有造诣，而同时他们也努力学习英语。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塑造新加坡华族文化？该课题就颇具挑战。

首先，从人民尊严和经济效益的角度来考量。我希望新加坡今后的华人，有必要把中英文的对话与写作能力提升到世界水平，而同时对中国文化、历史、英雄人物、成语都有相当深度的认识。这对我们的人生观及事业的发展会带来巨大的好处。因为提高语言水平有助于深度的思考能力。认识历史英雄人物可以带来灵感与动力；历史传承下来的人生观会带来高水平的为人准则、个人意志和成就。比如：成语不但有助于语言表达，更时时刻刻提供诸多为人处世的原则、志愿和价值观，有助于行为、思维、工作和人生态度的塑造。

再者，我从生活和专业人士的角度来讨论。新加坡华族文化的确应该要以中华文化为主轴，而同时融入新加坡本地的有特色的文化。要做好这件事，我担心两个问题：其一，我们华人的语言水平，以及对中华文化历史的认知不够；其二，新加坡华人的价值观，其倾向还是以西方文化为主。虽然我们已经独立自主了59年，我经常自问，新加坡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出殖民时代的思维和价值观念？我的直觉加上个人体会，如果新加坡政府能刻意提升中、巫、印、欧民族的传统语言和文化水平，我们不但会成为一个文化十分踏实和丰富的国家，也有望真正走出殖民时代的思维和价值观念。所以，何为新加坡华族文化？即使这课题很复杂，还是更有必要全力策划和积极推进。

跨文化的熏陶能让人高瞻远瞩

值得一提的是，按目前的趋势来看，中国肯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世界经济大国。对中国语言、历史、文化的了解大大有助于新加坡人士在业务上的沟通和相互理解。这肯定是有经济价值的，也是我个人的经验。我的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项目大部分是在中国。一方面是因为中国政府有力度、大幅度推进城市发展及应对农民入城的需求。另一方面，我能对中国各城市的风俗、历史背景，很快地抓到要点；对各地方政府所期望的城市发展愿景，也能相当清晰地理解。所以沟通起来，就比较能顺畅地达到共识。这种优势我认为应该对其它行业也有相同的作用。

今年正值李光耀先生的百年诞辰，我很有幸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政府工作时能跟他多次交谈。虽然说他的家庭语文背景属英语，但通过媒体的报导，我得知他当总理后不但精益求精地努力学习华文，也经常提问关于中华文化的问题、认真学习和体会儒家思想。这些因素再加上他个人英语水平非常高，思维能力超强，所以他在任时推出了许多很合理但与西方价值观不同的治国政策。比如说，当时先进国家的专家都反对高层公共住宅，而他为了要全方位实施新加坡居者有其屋的政策，推动高层公共住宅的政策；也推动鼓励人民购买而非仅租用公共住宅；还敲定各民族在公共住宅各单元的合理人口比例。李总理的政策是高瞻远瞩的，执行手法也是务实和及时的。这些措施都不被当时先进国家认可，但他本着“明晰=勇气”这一原则，推动这些政策，数十年后成为世界人士关注和学习的课题。

在李光耀跨时代眼界的引导下，我有幸在政府部门，为规划工作了二十三年，我个人也觉得中华语言文化、历史，加上欧美的现代技术对我的工作有着巨大影响。即使刚开始的新加坡非常落后，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求既要节俭，又要保持世界水平。数十年后许多人问我如何做好规划？我提出三要诀：人文家的心，为人和地服务；科学家的脑，设计生活机器；艺术家的眼，与土地谈恋爱。能把很繁杂的规划问题用三句话总结，其背后还得归功于中华文化的熏陶和明晰思考及语言表达的能力。在工作过程中，我仍然高度尊重新加坡多元民族的生活要求和他们建筑文化的体现。

未来：尊重民族特性、融汇灿烂文化

最近三十来年，自从我离开政府岗位之后，在世界各地70来个城市做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求自己必须尊重当地的山水、古迹和民族建筑文化的基因，为各个城市或建筑方案体现各地的特色，而同时照顾到各地的人民与土地的可持续功能需求。我认为好的城市规划是城市文明的象征，做好规划与城市发展也会为各个城市的人民赢取世界各地人民对他们的敬仰。这些思维的背后，我认为都是跟小时候吸取中华文化及各种其他文化因素分不开的。

总而言之，今天新加坡华人即使身处全球化经济发展与高科技时代，仍有必要深入了解中华文化和学好中华语言。生活在新加坡，也有必要学好英语和深入了解巫、印、欧的文化。有了这些能力，不但能提升每个人的思考能力和自信心，也较有可能走出殖民时代的思维、在提升我们的经济与科技成就的同时融汇出灿烂的新加坡华族文化。

未来，我国应该本着全方位的教育政策，让科技与多元文化并重。国家虽小，新加坡应该能立足于世界大国群中，并彰显出自己的文化特色。这种成就的达成，应该是所有爱国的新加坡国民所期望的。

作者简介

刘太格博士为墨睿设计事务所的创始人兼董事长，应邀在全球50多个城市提供城市规划服务，对新加坡住房和城市景观贡献巨大，被喻为“新加坡规划之父”。

他曾担任新加坡建屋发展局首席建筑师和执行官、宜居城市中心（CLC）咨询委员会创会主席、新加坡公共事务对外合作局董事会成员、国家艺术理事会主席、新加坡国立大学建筑学院咨询委员会主席、新加坡国立大学及南洋理工大学客座教授。

刘太格博士曾荣获澳大利亚颁发的格雷厄姆·米契尔奖（2018年）、东盟建筑杰出贡献成就奖（1993年）、新加坡国庆日奖章、卓越服务勋章、新加坡设计委员会、金禧大奖以及新加坡规划师学会的杰出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