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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刻骨铭心的面条

文 · 尤今

那一天早上,母亲从菜市回来,菜篮里有着几把黄澄澄的面条,还有一听猪脚罐头。我探头一看,整张脸霎时变成了一块冰糖,亮晃晃、甜滋滋的;感觉上,干瘪瘦削的日子立马变得肥头大耳,无比滋润。

那时,在怡保,父亲工作不稳定,一家子活在贫穷的犄角旮旯里,三餐都是因陋就简地解决的。然而,只要手头稍稍宽裕,母亲便会炒一锅罐头猪脚面条给我们解馋。在那捉襟见肘的时期,这样的享受是不多的。

事事寻求完美的母亲,即使是炒面这一桩简单的事儿,也是不肯马虎的。她先以肥肉熬出金黄灿亮的猪油渣,搁置一旁,再为豆芽冲凉。怡保的豆芽水分饱满,一根根胖嘟嘟的,十分可爱。青葱切粒、辣椒切丝。面条烫熟,捞起来过凉水,沥干水分,拌入少许猪油,使面条不会粘结。在大锅里将油烧热后,倒入豆芽、面条、罐头猪脚,快速翻炒,起锅、盛盘,撒上葱花、辣椒丝、猪油渣。

黄色的面条、褐色的猪脚、透明的豆芽、艳红的辣椒、翠绿的青葱,啊,好一个活色生香的调色盘啊!

猪油那浓稠的香气像泥鳅,活泼地在面条与面条之间钻来钻去,大家埋头专心地吃盘子里层峦叠嶂的面条,局促的空间内,很响亮地发出了吸溜吸溜的声音,啊,那真是一种非常幸福的声音。吃完后,打一个油香满溢的饱嗝,觉得自己就住在桃花源里。生活,可以这样的简单,又这样的斑斓。罐头猪脚面就像是一盏灯,当它在晦暗的日子里亮起时,所有的坏心情都飘走了。

婚前生于富户而尝尽山珍海味的母亲,对于婚后只能偶尔让她亲爱的孩子以廉价的罐头猪脚炒面条来抚慰辘辘的饥肠,她心中不是没有感触和感慨的,可是,当爱像强力胶般把一家子紧紧地粘在一起时,就算再苦,她也甘之如饴。再说,她一直坚信她只是暂时处在黑暗的隧道里罢了,一旦勤奋的父亲引领生活的列车冲出隧道时,蓬蓬勃勃的阳光就会以微笑的姿势等在出口处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常常对生活在贫困里的自己说,也对我们说。陆游的这两句诗被她像打壁球一样在我们的耳膜上左右来回地弹来弹去,早已被我们奉为圭臬。所以啊,当酱瓜白粥和猪油拌饭让我们舌头生茧时,她便以罐头猪脚炒面来安抚我们的味蕾。对于罐头猪脚炒面,我们因此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喜欢和憧憬。

从怡保移居新加坡后,父亲事业顺风顺水,生活像是注入了水分的海绵,逐渐饱涨、饱满。

有一天早上,母亲从菜市回来,菜篮里有着几把黄澄澄的面条,还有一听罐头。我探头一看,心里好似拽着了一朵云,忍不住衷心赞叹:哎哟,生活居然可以如此慈眉善目——母亲买的是罐头鲍鱼,墨西哥牌子的,市面上最好、最贵的那一种,也是爸爸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母亲用一只老母鸡熬出浓稠的鸡汤,把豆芽和面条烫好,加入热腾腾的鸡汤,上面铺满了切片的鲍鱼,撒上葱花。我们用筷子夹着面条吃,任由吞吸着起伏波浪的鲍鱼带着我们到深海遨游。宽敞的屋子里回响着吸溜吸溜的声音,啊,那真是一种幸福的声音。此刻,看着我们欢喜地吃着鲍鱼汤面的母亲,脸上露着恬然的微笑,我肯定,她一定在心里默默地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然而,话说回来,在我记忆中,当年住在木屋里,当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罐头猪脚炒面时,母亲脸上也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我想,在她心目中,不管那面条配搭的是罐头猪脚还是罐头鲍鱼,都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爱心面条”。不管日子过得多苦,只要有爱,便能在生活里咂摸出一丝丝甜味来。

成长以后,我才知道,不但家里有爱心面条,社会里,也不动声色地蕴藏着“爱心面条”。

那天,我和好友阿展去吃那摊脍炙人口的叉烧面,吃着,吃着,阿展突然动情地向我忆述了一桩陈年往事。

读中学时,他父亲失业,在贫穷的夹缝里苟延残喘的母亲,无法挤出多余的钱给他买午餐,每天上学,仅仅给他两片面包,撒点白糖,让他就着自来水,草草果腹。

他对我说:“不曾试过饥火中烧的人,绝对难以想象饥饿的可怕。起初,你看到什么都想吞,桌子、椅子、书包、铅笔盒……甚至,风和雨,你都想吃想喝。接着,痛来了,就像有人在你空得像荒漠的胃囊里挂了个鱼钩,死命拉、死命扯,每一寸的胃壁都在狂喊着痛啊痛!母亲教我,扭开水龙头灌自来水喝,喝喝喝,胃囊沉甸甸地装满了水,便感觉不到那要命的痛楚了。可这时,整个人都变得恍恍惚惚的,头颅超重脚超轻,又哪来的精神和心思去学习!”

学校里一个卖叉烧面的中年妇人,辗转从其他学生口中知道他的窘境,有一天,居然主动找到他,温婉地对他说道:“我每天准备的食材太多了,卖不完。把剩余的带回家去太麻烦了;倒掉嘛,又嫌浪费。以后,你每天来我摊子,我给你煮碗面吃。”

纵然是傻子,也知道这是一个白色的谎言。阿姨想保护阿展的自尊心,可阿姨不知道,阿展的自尊心早就被饥饿吞噬了。阿展在心里默默地说道:“阿姨,谢谢您。这笔帐,我记在心上了。”

每天扎实而又耐饱的那一大碗叉烧面,给了他活力、精力和驱策力。他埋头苦读,凭借奖学金升读大学,成绩斐然。毕业后,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

他始终没有忘记学校里那个善心的面摊阿姨。

终于,这一天,他带着一张支票,回返当年的学府。

面摊还在,阿姨还在;叉烧面的香气依旧,只是阿姨老了,皱纹如叶脉细细铺陈于脸上。

阿展报上了姓名,面摊阿姨非常高兴,一叠声地喊道:“啊,我一直都记挂着你啊,你长高了、变壮了,我差一点不认得你了!”

阿展简单地述说了自己离校后的状况,再忆述前尘旧事,诚诚恳恳地表达了心中那滔滔如海、长长如河、深深如井的谢意。末了,取出支票,请阿姨收下。阿姨看也不看,便把支票推回去。阿展以为她客气,坚持要她收下,双方推来推去,相持不下,最后,阿姨叹了一口气,决定坦陈真相:“老实告诉你吧,当年,是你的级任韩老师要我这样做的。几年来,你在学校吃的每一碗面,都是由她付钱的,每个月结账一次。不过,她再三再四地交代,绝对、绝对不能让你知道,所以,我才一直守口如瓶。现在,事过境迁,告诉你也不妨。”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啊,韩老师如今也不在了。”

阿展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面摊阿姨,心像受惊的麻雀,一下子乱了。韩老师的形象,也快速浮现于脑际——黑白掺杂的头发直直地垂着,眸子含笑,说话慢条斯理的,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她是阿展中一的语文老师,只教了他一年。他毕业离校后,韩老师便因为罹患末期乳癌而去世了。记得曾有同学问他要不要去吊唁,他当时为了应付初级学院的考试而忙得天昏地暗,没去。只是想起韩老师的孜孜矻矻,鞠躬尽瘁、心里未免有些许遗憾、有些许难过。

如今,他和韩老师阴阳两隔了,他才赫然知道,韩老师一直像个慈母般,在背地里默默地关注着他,照顾着他,直到他毕业为止。四年,长长的四年,他每天吃着温暖的爱心面条,但居然不知道背后的施恩者是谁。也许,这就是行善者最高的修行,这也就是行善的最高境界了。

离开食堂后,阿展毅然走向校长室,征得校方同意,以校友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资助贫寒学生用餐。

当年老师的一个善念,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阿展还是学校里那个匿名的赞助者。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