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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独特的新加坡华族文化?

文 · 郭振羽

前言

2013年4月,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宣布成立“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到今年正好满十年。又过五年,斥资1亿1000万元新建的文化中心于2017年正式开幕。总理李显龙为文化中心主持开幕仪式时强调,一方面希望文化艺术领域的人才,能贡献才能,一起传递文化薪火。同时也强调文化中心所推广的文化,除了传统和现代中华文化,也将涵盖新加坡独特的华族文化。总结而言,中心的任务是“承先启后,继往开来”。

纵观华族文化中心过去这五年的活动,不论是演出、展览、讲座,或是座谈,大致都是环绕文化的传承和创新,一方面保留中华传统文化的根,另一方面鼓励创新,努力寻求建立具新加坡特色的新加坡华族文化。

其实不只是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此地的宗乡会馆无不以保留文化传统,服务乡亲为宗旨,同时举办活动,吸收年轻一代会员,传递“文化薪火”。譬如揭阳会馆在九月间联合各潮属会馆,举办潮州习俗为青少年举办的“出花园”成年礼。今年六月,厦门公会庆祝八十五周年会庆,举办盛大的国际研讨会,定名为《闽南文化在新加坡》,有超过五百人出席一整天的学术讨论活动。此外,诸大会馆也先后举办盛大文化展,如福建文化节、潮州文化节、南安文化节等;也多次召开跨区域的国际恳亲大会。这种种活动都呈现华族方言文化的活力和承传。

源自神州的中华文化由原乡迁移到新土,为适应新环境,要求生存求发展,必须做文化调适,以原乡文化为资源,并吸取在地新资源,这中间有传承,也有创新,逐渐呈现本土特色。

而制约文化调适的因素包括地理和社会文化条件。

就以最基本的地理条件而言,新加坡地处热带,周围环海,和神州大地温带平原是一对比。以201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遗名录”的廿四节气为例,原是中原农耕社会四时运作所遵行的历法,具有指导农耕活动的实用功能,之后演变附加历史文化意义。在南洋赤道骄阳下,节气如惊蛰、霜降、小雪、大寒已经没有气象学上的意义;在完全没有农耕操作的新加坡,更没有实用价值。但是身处南洋的华人还是清明扫墓、冬至吃汤圆,其意义在于保留华夏文化传统。再譬如“白露”,新加坡当然没有“白露为霜”,大家记得的是充满诗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换句话说,节气的文化因素被保留,甚至发扬光大,保留了原乡的文化记忆;一般人已经不了解,也不在乎节气原来的实用意义了。

在社会因素方面,最重要的是人口结构。位居赤道的海岛新加坡,自开埠以来就是个多元民族构成的移民社会,在文化、语言、宗教、习俗各方面,都呈现多元格局。地理上又是个多方商贾汇集的港口,多元互动交流是常态,彼此相互影响,本身就是一“文化杂糅”(cultural hybridity)的典型范例。

此外,200年来,新加坡长期作为英国殖民地,在文化以及政治方面留下大不列颠不可磨灭的遗迹。自1965年独立以来,人民行动党长期执政,经历强势政府治理下的条规和政策(如语言、教育、传媒)和政治文化,深入生活。这些特有条件也反映在新加坡文化内涵之中。

南洋、南洋风和南洋画派

近年来,新加坡政治领袖和华社领导一再关注寻找独特的新加坡华族文化,强调新加坡华人已经建立特殊的文化面貌。此时此地关注我们的特殊性,究其原因是反映现阶段对新加坡社会认同的集体焦虑(collective anxiety)。为了要彰显新加坡华族文化有异于其他海外地区(特别是东南亚地区)的文化特色,有其难度,因为东南亚,特别是新马两地,地理景观相似,同样经过殖民时代背景,所谓华族文化特色,各地诸多相似之处,要特加新加坡独有标签,不免常有争议。

新加坡开埠200年,逐渐发展为多元民族人口汇集的国际大都市。多元族群经过多年的交流互动,在文化方面必然相互影响,这是新加坡社会丰富的文化资源。同时,我们也深受周边地区多元文化的影响。当我们审视新加坡华族文化如音乐、舞蹈、戏曲、美术、文学、语言,以至于饮食、服饰、建筑等等,处处呈现来自友族以及东南亚各地的多/异文化元素。所谓“南洋风”,其来有自。

“南洋”是我们极为熟悉的名词,带有中国本位的意涵。广义而言指南中国海附近的东南亚地区,包括中南半岛和马来群岛(包括新、马、印、菲);狭义而言,在历史上,南洋指的是马来亚地区,即是今日的新马地区。而我们身在新加坡,更习惯性认为南洋就是新加坡。

回溯到二十世纪上半叶,海外华人(中华)民族意识萌生,“侨居地”和“祖国”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交流频繁,中华文化在南洋充分发展,是新加坡华族文化奠基时期。诸多重要华校、华报、华族社团于此期间创立,由新加坡扩及南洋各地,奠定了南洋以及新加坡华族文化根基,形成所谓的“南洋文化圈”。

由“南洋风”衍生的文化,包含了南洋画派、南洋建筑风格、南洋服饰、南洋风味菜式等等,甚为丰富,其影响力遍及东南亚以及闽粤侨乡。

“南洋风”所呈现的当然算是新加坡华族文化特色,但却未必是新加坡独有的。在1965年新加坡独立之前,基本上新马不分。以食物为例,有关诸种南洋食品的原始出处,近年来两地之间不乏争议,譬如肉骨茶、捞鱼生,出自何时何地,争议不断。再以“海南鸡饭”为例,虽然以海南为名,却是海南所无,远在纽约却还吃得到“新加坡鸡饭”。在纽约和香港还有“星洲炒米粉”,倒从来没有人指称为独特的新加坡食物。由此看来,诸种“标签”多是人定的,争论出处难有定论,也没有意义。

1952年陈文希、刘抗、钟泗滨、陈宗瑞四位新加坡画家结伴到印尼峇厘岛旅游写生创作。次年,四人在新加坡联合举办轰动一时的“峇厘之旅作品展”,展现南洋地区的艺术风貌。1980年,钟泗滨著文主张建立“南洋画派”。之后多年,有关南洋画派的定义和定位,讨论不断。近日更出现“风”和“格”之辩,也开始有学者探究“南洋画派”究竟为何,甚至于是否还存在。

而当新加坡就此争辩不已之际,邻近的马六甲在2016年成立南洋画院,标榜“新南洋画派”,声称马来西亚“华裔画家在继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同时,又结合了南洋地区其他民族的绘画理论形成了风格独特的南洋画派”。2019年2月6日,自称为马来西亚“当代著名(南洋派)艺术家”的谢忝宋登上了美国纽约时代广场大屏幕,展示其艺术创作,声势浩大,背景不详。同年7月,马来西亚画家戴蕾珍在马六甲举办画展,以“南洋画派第三代传承人之一”自居。由此诸种迹象看来,关于马来西亚有意以“南洋画派”申遗的传言或许不假。

此处讨论“南洋画派”的重点不在何谓南洋画派,何谓南洋风,以及“风”和“格”的定义内涵,更无意参与马来西亚画家作为“南洋画派传承人”之辩,此处要强调的还是在文化特殊性的定位。显然,新加坡不能以1950年代的“峇厘之旅作品展”衍生出的“南洋画派”或“南洋风”视为专有。马六甲方面强势争取以“南洋画派传承人”自居,看来南洋画派“身世”之谜,一时还难厘清。当年新马一家,同属马来亚;如今新马分家,各自为政,也只能和马来西亚共戴“南洋”一冠了。

民间信仰的引申:从七月普渡到庆赞中元

如果连“南洋文化”都是新马不分,不能视为“独特”的新加坡华族文化,那我们要如何寻找我们专有的新加坡华族文化?

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曾玲教授今年6月应新跃社科大学之邀,发表专题演讲,题目是“从七月普渡到庆赞中元:新加坡华人的文化创造”,深入浅出分析新加坡华族社会盛大举办“庆赞中元”嘉年华的背景和文化意义,可以作为新加坡独特华族文化的一个实例。

曾玲教授研究新加坡中元节活动多年。根据她的研究,最早有关本地中元普渡的报道出现在百年前的《叻报》。1888年9月8日《叻报》报道在中元节期间,“盂兰之会本坡向最盛行。今已届仲秋,则普渡之事已毕。”

依曾玲的研究,中元节庆的新加坡在地化,主要发生在1965年新加坡独立之后。建国后,“新加坡面对诸如国家认同之建构、社会重组与城市重建、多元种族、宗教、文化和谐政策的制定等等。”新加坡中元节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演化进程。

曾玲分析中元节在新土的文化创造,集中在三特色,为原乡所无,而在独立后的新加坡社会提供重要功能。

第一是出现在华族社区的“中元会”,成为常年主办庆赞中元活动的非正式组织机构。曾玲指出,中元会在20世纪80年代已经遍布新加坡全岛各处;建立中元会的组织团体包括华人庙宇、华人社团、新镇社区、各行业、工厂与商场,甚至于政府部门、警察局、移民厅、地铁站、巴士总站等。此类组织均为非官方,无需登记(在新加坡极为少见),不具法律地位,但自有其约定俗成的规则和约束力,为众所遵循。曾教授强调,“中元会的出现,适应了建国后新加坡社会变迁中社会重组与加强社会凝聚力的需要,已经成为当代新加坡聚合人群、凝聚社会认同的最基层的民间组织。”

目前,新加坡人普遍的庆祝方式是基于各社团机构以及邻里组成的中元会,每年选出一位炉主,由头家炉主与理事主持中元会事务,向会员收月捐等。中元节一到,这些月捐便用来购买祭品。拜祭完毕后,所有祭品均分给会员,每人一份。担任炉主是一大荣誉,自然成为地方领袖。

第二个特色是多元的酬神方式。新加坡礼赞中元承继传统的的“酬神戏”,逐渐转换为娱乐大众的“中元歌台”。传统的酬神戏主要为了娱神或答谢神祇,同时供善信观赏,与民同乐。1970年代之后,电视逐渐普及,方言戏剧相对没落,传统酬神戏对年轻一代失去吸引力,现场演出出现观众寥寥无几的现象。中元会为吸引年轻人参与,开始引入歌台演出,逐渐取代传统的酬神戏,到了新世纪愈为流行。根据《新明日报》报道(2016年9月4日)“万人芽笼争看歌台。歌台闹哄哄,大戏冷清清”,据报道,每晚各地歌台达四十处之多,每晚歌台聘金可高达万元!(《新明日报》1996年8月13日)观众竟达万人以上!可谓万人空巷。

新加坡普赞中元的第三个特色是“标福物”。中元会通常会在公共场所如大草地举办。早期中元会摆放酒席中,最中间的一桌放空留给“好兄弟”。参与者每月向炉主捐出一笔钱。这笔费用随后用来购买拜祭“好兄弟”的供奉品,之后也会在参与者之间分配。

“标福物”也在中元会中同时举行。中元标福物,不一定是高价值物品。这些物品通常是受过道士“开光”的“福物”,具宗教意涵,也是新加坡慈善团体筹款的重要来源。根据曾玲教授的统计,单单在1996年,全国肾脏基金经由700个中元会共筹到善款100万元;同年广惠肇留医院也经900多个中元会筹到48万元款项;大众医院则经由560个中元会筹到款项11万元。民间酬神办慈善的财力不可忽视。

依曾玲的分析,中元标福晚宴兼具多种功能,是提供一个持续整个农历七月、涵盖全新加坡各界与全岛各处的社会大舞台。汇聚多元功能的中元标福晚宴,遍及新加坡全岛。政府官员和国会议员也乐于参与,与民同乐;它兼有社会公益慈善功能,同时向非华族开放与促进国家的多元种族和谐。此一特色或是新加坡庆赞中元独有的多民族共庆(华族)中元一大特色。

结语

150多年来,新加坡的华族人口在总人口的比例就稳定地占四分之三左右,也是中港台之外唯一的华人占多数的国家。因为这样,在这里的华族人口始终占的是主导地位,相当能够保留原乡的文化特色。我们是中华之外,又在中华之内。中华是脱不去的标签。

这篇短文要讨论的主题是寻找独特的新加坡华族文化,结果好像还找不到答案。新加坡独立到今年58年,在一个历史长河里面太短了。只能靠点点滴滴的努力,经过时间的考验,才能孕育出独特的新加坡华族文化。目前我们更关心的应该是当今华语华文水平的低落,当务之急是如何推动保留文化之根。

新加坡的华族文化离不开大中华文化圈,继续受到中华文化软实力的影响。而今中国崛起,对新加坡的华族文化自然有所冲击。这过程中,涵盖“中心”跟“边陲”的互动和转换,也涉及多元身份认同的流动。这是新加坡华族文化先天存在的“双重性格”,兼有源自原乡华族文化的共性,以及作为“新土”的新加坡文化的特性,也是新加坡华族文化宝贵的资产。出现于“新土”的文化创新,也已成为文化中华的一部分,可以丰富其文化内涵。

另一方面,就在新加坡本身,华族文化跟非华族文化——马来文化、印度文化,在差异之处外,是不是有新加坡文化的共性出现?这其间文化认同跟身份认同交错重叠,需要深入观察。

作者简介:

郭振羽教授于1990年至1995年间担任新加坡国立大学大众传播系创系主任。

1992至2003年间担任南洋理工大学传播学院创院院长;2003年筹划成立南洋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并于2003年至2005年间任创院(署理)院长。

2008年加盟新跃大学(现称新跃社科大学)任学术顾问;2012年任“新跃中华学术中心”主任。

现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终身荣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