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有个秤杆
文 · 尤今
公公个子瘦小,不瘦的是他的眸子。他的眼神,像是一片晴朗的好天,宽广而又温暖。
早年由海南岛移居山城怡保,与他人合作,经营咖啡店。后来,把妻子从文昌接过来之后,就扎根于此,开枝散叶。
公公在海南岛读过几年书,知道生活要出头,靠的是扎扎实实的学问,婆母虽然目不识丁,却也知道求学的重要性。无奈长女惠容不爱读书,三天两头逃课,老师投诉,公公拿了藤鞭等在大门口,惠容一看到,转头便跑,跑得比狡兔还要快。公公追了老半天,气喘吁吁追不上,徒劳无功地拿着想要唬人的藤鞭,直叹气:“唉呀,不读书,以后怎么办!” 惠容不敢回家,躲到姨母家去过夜。
次日,姨母把她送回家,苦口婆心地劝她姐姐:
“什么样的田地究竟该种什么样的农作物,老天爷老早已决定了呀!高粱、玉米、小麦、稻谷、大麦,各有适合的耕地,种错了地方,再好的种子,也不会有好收成啊!牛不喝水,你硬生生地把它的头往下按,何苦呢!一旦阿容忍受不了你的管制而使起性子来,恐怕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呀!难道你真要逼她离家出走吗?再说,阿容性子活泼,嘴巴又会说话,那些刻板的文字稳不住她,沉闷的课室关不住她,一板一眼的老师也管不了她,你且依着她的性子、顺着她的长处,让她做些她爱做的事,不是两全其美吗?”
姨母爱听戏、看戏,从地方戏曲中汲取了不少营养,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颇有说服力。婆母知道,再逼下去,母女关系,必成水火。
公公也觉得束手无策了,于是,升了白旗,说:
“算了,算了,就让她到咖啡店帮忙吧!”
惠容从此就成了咖啡店的一名员工。那一年,她年仅16。
在50年代,由公公和他两个堂弟共同经营的庐山咖啡店,在山城怡保是薄有名气的,在美食如林的怡保,咖啡店多如过江之鲫,想要脱颖而出,绝非易事。当时,在怡保,驰名四方的是白咖啡,有些咖啡店,以低温长时间烘焙咖啡豆取代传统的高温翻炒,味道浓香,大家趋之若鹜。公公坚持以传统方法翻炒咖啡豆,不过,他在翻炒时加入了香酥的牛油,把高温热炒所带来的那股犀利的焦涩味儿转化为醇厚圆融的香气,喝起来一如无骨的蛇,又顺又滑,成了皇牌饮料,客似云来。
辍学后的惠容,在咖啡店里找到了她的新天地。她嘴巴讨喜,捧着盛了白咖啡的白瓷杯子,穿梭于众多食客之间,好像一块流动的砂糖,去到哪里,甜到哪里。食客多来几次后,都成了她的朋友。过去一看到文字双眉便拧成麻花糖的惠容,这时,一如水中之莲花、树上之黄莺,有无羁的快活。
年过20,便有人上门提亲了。婆母为她安排了好几次相亲,对方满意得不得了,喜欢她伶俐的性子、喜欢她麻利的手脚、喜欢她蓬勃的笑容,可她却一个也看不上眼,不是嫌这个言谈无趣,就是嫌那个有欠温文。不爱读书的她,偏偏喜欢有书卷气的男人;可是,知识分子和她,就像是活在两个星球里的人,莫说擦出火花,即便连邂逅的机会也微乎其微。蹉跎又蹉跎,有人劝她放下眼界,将就将就,她“哈哈”地笑出声来,说:“我能养活自己呀,又何必委曲求全呢?”抱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一年拖一年。韶光易逝,当白发好像杂草一样不识时务地冒出来时,她已是个积蓄颇为丰厚的单身族了,而她,也已经适应了逍遥自在的单身生活了。谈起婚姻,她嗤之以鼻:“拿条绳子来拴自己?不是自讨苦吃吗?”
说来难以置信,她的积蓄,全来自股票的买卖。许多食客,喜欢聚集于咖啡店里,讨论起落不定的股票行情。惠容人缘极佳,生意不很忙时,便在食客身边兜兜转转的,搭讪、攀谈,向他们打听股票行情。她步步为营,量力而为,既不贪婪地孤注一掷,也不藏头缩尾趑趄不前。多年下来,本着“小心求知、大胆投资”的原则,居然也大有斩获。钱生钱、钱叠钱,慢慢地,堆起了一个小丘。别人说她运气好,她反驳:“我可不是道听途说便贸贸然地把钱乱乱投掷的,在决定买一只股之前,我至少征询过十个人的意见,如此小心翼翼,还会出错吗?”她遵守的一大原则是,只用闲钱去投资,心里全然没负荷。
我嫁入林家那一年,惠容40岁。她是日胜的大姐,我随日胜称她为“容姐”。
容姐是个饕餮,她味蕾像个筛子,不管什么东西,一经她舌头碰触,便能筛出粗细好坏。她无师自通,每每有人提及几克盐、几克糖、多少生抽、多少酒地学习烹饪,她便骄傲地说:“我的十指,就是量匙。”她可一点儿也没有夸张啊,看她烹饪,好似在看魔术表演,菜啊肉啊鱼啊虾啊等等食材,一到了她手里,轻拢慢捻抹复挑,立马便彰显了独特的个性;而各种各样的调味品,随意拈拈、抓抓、洒洒,甜酸苦辣便配搭得天衣无缝了。她的拿手好菜,大家随口便能说出一长串:凤爪焖鸡、苦瓜排骨、海南鸡饭、梅菜扣肉、猪脚醋、豆酱螃蟹、椒盐大虾、八宝斋、糯米鸭、甜酸鱼,等等等等。不论是荤的素的,每一道菜都是味蕾的惊叹号,是那种无人能及的独家精彩。一听到她下厨烹饪,大家连眸子都泌着口水;而等食物一端出来,大家的胃囊都变成了无底深潭。
在她数之不尽的美味佳肴当中,我最喜欢的,当属百味排骨。那是一道她自创的菜肴,用了豆酱、酸梅酱、生抽、黑酱油、糖、盐、酒去腌制;在慢火烹煮时,又加入了丁香、八角、桂皮、辣椒干。历经一个多小时焖煮而成的排骨,百味麇集,甜咸酸辣汇成了一阙交响曲,在味蕾上尽情吹奏,千回百转,回味悠长。我想,也许容姐在烹煮这道菜肴时,把自己的个性也掺杂了进去一块儿煮吧?那是一种也甜也辣的味道。
在烹饪上特具天分的容姐,如果有机会在餐饮业上大展拳脚,应该会取得辉煌成就吧?
有一回,在闲谈中透露了这个想法,她风轻云淡地说道:
“每个人心上都有个秤杆,一端的压力大了,另一端的快乐便少了。我为亲人烹饪,快乐享之不尽,压力却是低于负数呀!”
容姐是深谙生活哲学的。
每逢农历新年,几十口人从四方八面涌回怡保老家,婆母和容姐便双双化身为千手观音,花团锦簇的菜肴层出不穷,她们那种千军万马在眼前呼啸而头发不乱、脸色不变的镇静和利落,着实让我全心叹服。魔术师必须用黑布盖住帽子而在电光石火之间变出五彩丝巾、鸽子、杯子、钞票…… 可她俩什么道具也不需要,十指如轮盘般旋转,不旋踵,便从厨房里端出了一道又一道菜:竹荪炖鲍鱼、啤酒鸭、清蒸鲈鱼、白斩鸡、葱爆大虾、油煎鲳鱼、芋泥带子、扣肉包、海参焖猪肚…… 当然,少不了那道令我神魂颠倒的百味排骨。
在杯觥交错的热闹里,容姐脸上的笑,像是镶嵌了月色的云,软绵绵而又亮闪闪,那是一种全然掩饰不了的快乐。
这样快乐的团聚,一直持续了好多、好多年,正当我以为它会像逗号一样绵延不绝时,却陡然生出了一个冰冷的句号。
亲爱的婆母于2001年病逝,宽敞的祖居里,旮旯犄角全是难以稀释的痛楚和无可化解的思念。容姐选择了逃避,她搬离怡保祖宅,在吉隆坡买了一栋公寓,和妹妹毗邻而居,老来相依。
繁华大城的生活,她无法很好地适应,因为过去鸡犬之声相闻而邻里温馨往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在吉隆坡,每户人家的大门都像是一张木无表情的扑克牌,她猜不透里面的内容,也没有兴致去猜。
她在袅袅炊烟里寻找她的大快活,每天精心烹煮各式菜肴和点心,往妹妹家里送,硬生生地养胖了保持独身而忙于工作的妹妹,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又有了新的目标。有一回,小姑偷偷向我诉苦:“一餐还未吃完,又送来一餐,这种连环餐食,真叫人招架不了啊!”语气里,全无抱怨的成分,脸上的笑容,像营养过度的菊花一样肥硕。
2018年,比她足足小了12岁的妹妹,因为心脏病暴发,猝然而逝。
妹妹走了,容姐像是鱼儿被抽去了脊骨一样,整个人变得没神没气。独居公寓的她,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了。住在三楼,每回出门,上下楼梯对于双腿乏力的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洗衣抹地、买菜烹饪,更是吃力万分。大家劝她雇用女佣,她一口回绝。读了太多负面新闻,她担心自己会成为被女佣虐待的老人。
有一天,忽然拨电通知我们,她已找到了符合心意的安老院。
我们一家子风风火火地从新加坡驱车赶返吉隆坡,到安老院去探访她。
那是一所由私人经营的安老院,以半独立式的洋楼改建而成,分成双人房、四人房、六人房,总共可以容纳20余人。阿容姐选了双人房,每月收费2500元。安老院雇有护士、厨师、杂役,包办一切洗衣、打扫、烹饪的杂务,每天提供四餐(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住客可以自由出入,阿容姐一早一晚都拄着拐杖外出散步。
环境干净,照料周全,可是,除了大厅那一台电视机,没有其他消遣,更遑论为老人举办任何娱乐活动了。
生性乐观的阿容姐平静地说道:
“这儿一切都很好,起码我不必天天为琐碎家务而劳神费心。”顿了顿,又说:“只是,我实在想念家里那一间烟飞油溅的厨房……”
说这话时,她的眸子,难以遏制地翻涌着一种深邃而又浩瀚的寂寞,一种足以将整个人淹没掉的寂寞……
在这一刻,我多么、多么希望能够好好地再吃一回她亲手烹制的百味排骨啊!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