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日

作者 · 李选楼

陈太提着蔬菜往家的方向徐行,就是一个车站的距离,她也觉得费劲,年龄渐长,力不从心之感较过去任何时候都强烈。

周末上市场为家里添购必需品,已经成了常规。今天她手中的蛋糕,无疑增添了提携的负担,行动也不甚方便。

从清晨开始,人们便潮涌入市场,宛若生活的号召。经过一夜的长眠,大家的脑子都储存了天明之后该办的货物清单,都怀念与咖啡店里的老朋友一起,吃个早餐、听一两则消息。市场物品丰盛,能赶早购得最新鲜的鱼虾和蔬果,将带来一天的舒畅心情。围绕市场的店屋,售卖日常用品、厨房用具、干粮药材、保健食品等,为居民提供生活上的方便。

陈太心里筹划着傍晚的活动,那与往年该是没多大差别的。

水果摊旁的糕粿店,是市场上生意最旺的一家,她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去年的今日,她也同样办着这件要事,像一位爱心十足的母亲,认真地给孩子挑选最可口的糕点。柜台里三个圆型的蛋糕,极尽诱惑地各自占据着一个宽大的位置,色彩缤纷地向她眨眼,她以近视又老花的双眼一一细看。

“小姐,有朱古力蛋糕吗?”她比手势,示意蛋糕的大小。之后又显示沉思后的清醒,补上一句:“外加草莓。”

“太太,那是一公斤的吗?时间还早哩,蛋糕要两个小时后才出炉。我们有制作你要的口味,你待会才回来。”

“哦,没关系,我问问。”

她往附近的糕粿店走去。这样的问了三家,终能因买了蛋糕而安下心来。

这是她的孩子小华最喜爱的蛋糕,她记得去年因为来得晩,服务员已将最后一个蛋糕装盒,递给一位捷足先登的妇女。

“您就把蛋糕让给我,您拿别个好吗?”  她要求。“这是生日用的,它有特别的意义,出席生日会的小朋友都喜欢。”她提起在等待中的小朋友,急得双眼都红了。

“我不能让给你,我的孩子也喜欢朱古力口味。”

“那我愿意替您付一半的价钱。”

“谁要你的钱?我就是要这个。”

她走了几间糕粿店,都未能如愿,过后一直耿耿于怀。仿佛在家中等待的孩子,围绕餐桌的同学的笑声,在她将蛋糕放到桌面的那一刻静止,欢乐被打了折扣,失望的一幕深刻地浮现在她的脑海。这一点简单的工作她都不能办好,一点爱的付出也办得不全,她对此自责。

三房式的家居收拾得干净,在方形的客厅里,一套款式过时的沙发依墙沿摆设,坐垫套子看似陈旧,但却时有清洗,卫生情况颇佳。夫妇俩早年在选购这一单位时,就曾考虑它远离市中心的优点,孩子也有一个清幽的学习环境。

蛋糕就摆在木制的圆形餐桌上。桌子保留岁月的痕迹,是他们从年轻步入中年,甚至到了今天,它还是一家人的补养处。桌子周围摆放三张椅子,若是宾客多时,大家可以随意地添加椅子,快乐地在这个小天地里用餐闲聊。

墙上挂着一张微黄的家庭照,主人公与眼前两位步入老年的老陈和陈太,年龄颇不相衬,小男孩看来约有十岁,精神奕奕地坐在父母的中间,享受家庭的温馨,父母的呵护。

“那是婚后多年才有的孩子。”夫妻俩常因有小华而骄傲。

忆起当年,他们求子心切,在忙碌的小贩工作之后,常抽空到处烧香求神,也在夜间到庙里当义工;听说人工受孕手术成功的机率高,他们不惜花钱寻求咨询。正当夫妻俩考虑领养一个孩子时,陈太便怀上了小华。那是“上天慈悲,给陈家送来的礼物。”

小华聪明伶俐,小一和小二的学业成绩名列前茅,是排列学校金字塔顶端的优秀学生。放学后到咖啡店里吃午餐,也帮忙当小贩的父母捧饭抹桌收钱,经营生意。夫妻俩满意孩子自动自发的学习精神。

在他就读三年级的一天,老陈接到校长的电话,约他们到学校面谈。

听校长的语气,是小华犯了严重的校规,或是交上了坏朋友?他逃课吗?那麻烦可就大了!是欺负同学,和同学打架…… 他不听老师的话,没交作业,没有去测验?

这些问题,在夫妇俩的大脑折腾了好几天。

走进校长室,一旁坐着小华的班主任孙老师,以及负责心理辅导的刘老师。他们都在为小华操心。

“小华的学习退步。这个学期,排在最后的十巴仙。过去他一直排在全校的首三名。”

“孩子对学习失去信心,过后就得花更多时间追赶。”

“你们要帮助学校,也帮助小华,找出他功课退步的原因,小心教导他。”校长说:“读书也要讲技巧,华文差我可以了解……指导他把更多时间用在英文、数学的学习,不能让他影响学校的排名。”

老陈筹划如何与孩子沟通,这工作不简单,稍有失策,就会引起反效果,加剧父子间的裂痕,要修复更是不容易。

他总以为小华懂得珍惜时间,这孩子…… 回想他近日来的举止,很少谈起功课,常见他坐在电视机前哈哈大笑。

“我不能让孩子走着与我同样的路,将一生浸在咖啡店里。”

当天晚上,小华忐忑不安地坐在餐桌旁,手中冒着冷汗,心里思考如何应付这一场灾难,父亲肯定会发怒,甚至不听解释,狠狠地将他打一顿。他班上有一两位同学,肢体常被鞭出一条条印迹,还被禁止出门。

他不该只顾着玩。平日回到家,最常约朋友在楼下打乒乓球;接着是对丰富的电视节目一追再追,把功课都荒废了。

“我和你妈都没有读书,不认识字,我们不能让你吃亏。”老陈说:“你可以打球,不过要把时间分配好。把功课做好和锻炼身体都是你的责任,例如你可以先做完功课再去打球,如果两面都能兼顾,我可以给你买一把更好的球拍。”

“华文一直是你的强项,这次却退步得厉害。它是母语,你也要加强学习,增加未来的竞争力,即使遇到狂风暴雨都不放弃。”

这一次,父亲把他当成朋友,像与朋友般给他指导。他感受到父亲态度的友善。

“爸,我决定考完试之后再打。”

“多两个月就考试了,你有没有信心考取最好的成绩?”

他点头。

那个晚上,夫妻俩认真讨论:他们忽略了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需要父母的陪伴和指引。陈太决定退出工作,当个全职妈妈,全心全意地照顾小华。

墙面装饰了汽球,贴上数张生日卡。已近午后四时,小华和同学们用的碗筷,吃蛋糕的叉子都整齐地摆上桌面。

这是个生日会,陈太记得那一年,家里的气氛因同学们的到来显得分外热闹。

天空堆起乌云,陈太眉头紧锁。才担心着天不做美,雨丝已飘洒而下,朦胧了眼前的画面。她的大脑中,映现了放学后往家中狂奔的活泼孩子。

“小华,今天你生日,来吃蛋糕,是你喜欢的朱古力蛋糕。你的同学也要来了。”

她激动,情感深切。她要搂住他。考试的日子已近,她督促他做功课,一刻也不容缓。她听他讲起同学间的事,脸上现出微笑。可是,那段雨中的记忆令她终身难忘…… 孩子说他从裕廊湖的方向回来,身体湿了、冷了。他约了同学,来拿他的乒乓球拍,还特别关心母亲有没有被雨淋湿,要她尽快洗个热水澡,不要着凉。 

“你们怎能将铁盖拿走……那不属于你们的东西,也带走我这一生的希望。”她喃喃,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语调终究显现无奈和悲哀。

“别再想那些事了。自己的身子也是要照顾好来。”老陈在客厅里低声劝说。

“我该准备食物了。”她突地觉醒,沉浸在餐食的筹划上。

小华有几个要好的朋友都喜欢她炸的鸡翅、鱼丸…… 

他们会在楼下的乒乓球桌边尽兴之后,随着哒哒的脚步瞬间出现在门口,在客厅里笑着闹着,拍动的小银球在墙间来回弹跳,一刻也不安宁。食物一端上桌,他们即刻改变好动的方向,欢快地拍起手掌,仿佛连椅子也坐不安稳,立直身子,能吃得更尽兴,各自谈起妈妈准备的美食。

孩子们的举止可爱,陈太准备得更起劲,有孩子的乐趣多,热闹了整个家庭。她就喜欢自家门口常摆满孩子的鞋子,看着他们成长令她满足,她也曾想过为小华添个妹妹;女儿好,可以编系长发,奔奔跳跳地唱歌。可惜在小华之后,她和丈夫努力尝试,都不能如愿。

风吹起,仿佛就在她五楼住家的窗口处盘旋呼啸,甚至透过缝隙,挤进他狭长的住所。雨点噼啪地吹打。从窗口外望,雨丝细密的停车场,被吹刮的树枝摇曳,树叶发出不安分的沙沙声响,那一瞬,空中还轰隆地闪动电光…… 远处半隐在树丛中的学校,模糊地传递放学的钟声。

孩子没带雨伞,能安全地回到家吗?

她仿佛看到小华着急地等待。只一闪,他就消失了踪影。待得双眼忙乱地搜寻,又见他湿漉漉地出现在车站里。

“我去带小华,饭煮好了,你饿了就先吃。”她对老陈说。

“别去了。”老陈眉头紧蹙,语调充满关怀。“已经十年,一下雨你就失去理智。多么令人担心!”

“若是小朋友们来了,你帮我招待他们。”她哽咽地说。

沿着熟悉的路前行,她撑起的红伞逐渐隐没在树丛和雨丝里。那过程是刻骨铭心的,宛若从学校的大门开始,她就拉着小华的小手。她记得他更小的时候,她曾抱他涉水。今天他已经长大,她为他穿上雨衣,背起他沉重的书包,让他在潮湿的天气里,能自如地站稳脚步。近年来,这份已经属于家庭女佣的工作,能让陈太在进行中深感满足。

伞为小华挡雨,有时他也将手伸向伞柄,像个懂事的孩子,分担妈妈承受的重力。

风雨中,伞几乎被劈开成碎布。

雨丝湿了妈妈的衣服,风越是吹刮,雨水更见狂妄。这常在年底造访的大雨,已经失去早些時候的矜持和诗意,在淹沒的路面,丝毫不放松地扩大版图。浑黄的色泽呼啦地往低洼处滚动,低矮的植物晃动,司机放慢车速,车子喘息地喷发烟雾,怯生生地前驶,仿佛担心从此掉落陷阱,造成千古恨。大地被卷出无数皱纹,刹那间都苍老了。家的平面轮廓,就挂在眼前的顽皮的雨丝里,间隔着一个车站之遥。

红的蓝的塑料袋、宝丽来也趁着大水出门漫游。远处路堤上站立几个拉着孩子的女佣,茫然地望着摇晃漂荡的水面。

母子两人轻松交谈,他谈起学游泳的经历,母亲的眼珠开始向左上方转动,训戒他在雷雨中切忌在树下躲雨,不能接触电灯柱子,顺着最熟悉的路途走向高地的意义。

“妈,你冷吗?”他望着。

“你冷了吗?”妈问,她已感受到他冰冷的手。“就到了,回去马上冲温水澡,不要着凉了。”

突然,她感觉右手一松,手间的拉力顿然消失。

她心理一虚,小华没有挣扎,就如表演杂技,在她眼前下坠,坠入一片不着边际的大河,一个深不见底的魔洞。

“小华!”喊声在大地回旋,随着流动的水面漂荡。

小华没有回应,她一阵愣怔,不知所措,一股悲凉的寒意,从鞋底向她的心里一丝丝地渗透。抖动的双腿失去了劲,几乎被大水冲倒。

她撕心裂肺地叫喊,无数次向神灵祈祷,甚至愿灾痛以十倍的无情烈度降临于己身,以换取小华的平安。这悲伤的哭泣即刻被雨声融化,直到她心焦地看到拯救队伍,心中燃起希望。

“快啊,先生,救救我家阿华,他才十岁!我会感激你们的……快啊,他就是从这里失踪的……” 

她就沿着裕廊河的堤岸,跟随拯救队伍的足迹前进。

裕廊河正毫不迟疑地接纳阴沟的捐赠,水量大增,水流湍急。

拯救队伍手拉绳索,布下天罗地网,搜索河中的每个方位,她看到被救生网拦阻的是四面八方漂来的垃圾。

“是谁那么缺德,将阴沟的铁盖取走……”

她惊恐地看到湖中一个瘦长的男孩身影,从水里冒出头来向他招手。可是一眨眼又不见了。

从湖畔到家,桌面的杯盘已收拾,和过去多年来的处理方式一样,老陈已经把蛋糕放进冰箱。

(2023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