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肉的烙印

童年，活在贫穷的夹缝里，便宜的罐头午餐肉是家中常备的。母亲是烹饪好手，简简单单一个廉价的罐头，她却能以巧思慧心层出不穷地变出源源不绝的花样。午餐肉煎蛋、午餐肉炒米粉、午餐肉焖马铃薯、午餐肉炒青椒番茄、午餐肉三文治、午餐肉馅饼、午餐肉酸菜，等等等等。缤纷的味道和流溢的香味，使原本难登大雅之堂的午餐肉得以风风光光地从贫穷的夹缝探出头来，成了我们童年一道快乐的烙印。

这天早上，母亲又在厨房煎午餐肉。活泼的香气化成了蝴蝶，在屋子里翩跹起舞。一向喜欢讲述历史故事的爸爸，在等待早餐上桌的当儿，兴致极高地和我们说起了午餐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种种我们前所未闻的趣事。

他滔滔不绝地说道：

“从来没有一种食品，能够像罐头午餐肉一样，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起着如此重要的影响；也从来没有一种食品，能令人产生如此复杂的情愫——它让美国大兵又爱又恨，简直可以说是情仇交织哪！”

我们姐弟像兔子一样，齐齐地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父亲说，远在30年代初期，经济不景气的浪潮席卷全球，购买能力普遍下降，大家的生活都不好过。美国的荷美尔食品公司推出了廉宜而又美味的罐头午餐肉。然而，最初上市时，它并未引起消费者的注意。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从军者才发现了它诸多隐藏着的优点——便于携带、易于保存、保质期长而又能够提供一定的热量，因此，在战火四燃时，罐头午餐肉成了必备的军需物品。根据非正式统计，在战争期间，美军总共消耗了超过15亿磅午餐肉！这真可说是个令人咋舌的数目啊！

美军东南西北到处作战，罐头午餐肉如影随形。每回驻扎于不同的国家时，午餐肉便长了脚，在民间四处走动。在那个经济萧条而大家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期，百姓们能够以如此廉宜的价格尝到肉的滋味，皆大欢喜。广受欢迎的午餐肉就此摇身变为“快乐的天使”，飞进了世界各国的千家万户里。

既然说它是快乐天使，又怎么会招惹恨意呢？百思不得其解的我，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就算是龙肝凤胆、鱼翅鲍鱼，天天吃、餐餐吃，也会吃得舌头生茧啊！”父亲笑道。

在军队里，罐头午餐肉和军士们“耳鬓厮磨”，早餐是面包夹午餐肉、午餐是马铃薯配搭油煎午餐肉、晚餐则是玉米饼加烘烤午餐肉。起初，香喷喷、油滋滋的午餐肉让大家吃得满心欢喜，但是，每时每刻都得与午餐肉为伍，到了后来，一见午餐肉，舌头便无可避免地爬满了鸡皮疙瘩。这时，对于军士来说，午餐肉已经由人见人爱的“宝贝”而变成了避之则吉的“魔鬼”了。但是，为了饱腹，他们还是得强迫自己把这“魔鬼”吞下肚去。于是，各种以午餐肉作为素材的笑话便不胫而走，成了军士们军旅生涯里苦中作乐的消遣。据说有些士兵看到午餐肉便想作呕，于是，偷偷把分配给自己的午餐肉拿去拭擦枪支，利用午餐肉蕴含的油脂来润滑枪支，使它看起来晶晶发亮；有些士兵甚至拿午餐肉去擦军靴，他们洋洋得意地说：“靴子有了油脂，也就有了一层天然的防水剂。”

我们听到这儿，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那一年，姐姐九岁、我七岁，弟弟呢，六岁，尚未入学。

次日傍晚，父亲到学校来接我和姐姐，一迈入家门，母亲便气呼呼地指着弟弟，向父亲投诉：

“你知道他有多顽皮吗？刚才，我把煎好的午餐肉放在桌上，他居然拿了五六片去擦他的鞋子，我骂他，他还理直气壮地顶嘴，说军队的大兵也是这样做的……”

母亲还没有说完，父亲便“哈哈哈”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嗳，弟弟“学以致用”的精神，值得大大嘉奖啊！弟弟见父亲不但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被逗得大乐，便也咧着嘴巴，“嘻嘻、嘻嘻”地笑个不停。不明就里的母亲，生气地瞪着父亲，又莫名其妙地看着弟弟，着实不知道父子俩究竟哪根筋搭错了？

价廉味美的午餐肉，以它繁复多变的面貌和趣味盎然的故事，大大地丰富了我们姐弟的成长岁月；而氤氲于旮旯犄角的香气，也将贫穷所带来的愁苦驱赶得一干二净。

按照常理来说，某些食物如果在童年频密地吃，成长后再吃，往往会引起反胃。偏偏我对午餐肉情有独钟，从不厌弃，它是烙在我身上一个喜气洋洋的印记。

就算不配搭任何其他食材，单单把午餐肉拿去煎，也是下饭的好菜肴。我煎午餐肉有个独特的秘诀，锅里不放油，午餐肉切成厚片，平平摊在锅子里，以猛火逼出它丰厚的油脂；一边煎，一边用厨巾把溢出来的油脂吸掉。煎成的午餐肉，外层酥脆、内里绵软，不油不腻，香透肺腑，无与伦比的好吃啊！食欲澎湃的孩子，吃得满嘴油亮，满心欢喜。

有时，天气太热，孩子胃口不好，我便亮出一道开胃菜——在锅里放入大量切片的大洋葱，煎软之后，把切丁的午餐肉和鸡柳、玉蜀黍粒一起焖煮，甜、香、咸诸种味道相互冲击、互相纠缠，最后层层叠叠地混合在一起，妩媚的香气在味蕾上绽放出一朵朵花卉。孩子原本奄奄一息的胃囊，像进驻了生力军，立马变得生龙活虎。

勇于尝新的三舅，常常在饮食上“标新立异”。有一回，谈起了午餐肉，他眸子大放异彩，眉飞色舞地说道：

“告诉你，午餐肉最好的搭档是果酱——橘皮果酱最佳，草莓果酱次之。午餐肉个性彰显，是牡丹；果酱温柔敦厚，是绿叶，两者配搭，相得益彰。唯花生酱是它的死敌，碰在一起，两败俱伤！”

一番妙言妙语，听得席上各人乐不可支。可是，如此怪异的配搭，敢于尝试者不多。我试了，但觉两者是怨偶，走不到一块儿。三舅的“熊掌”，恰恰是我的“猫掌”。

我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身上虽然也打着午餐肉的烙印，但是如今健康意识抬头，他们认为罐头食品没有很好的营养价值，所以家里很少备置。

午餐肉，渐渐地从我的生活里淡出了。

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肆虐，根据新闻报道，群众掀起抢购罐头的风潮，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午餐肉罐头。

啊，午餐肉，在非常时期，又再度展现了它的魅力……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