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作品的跨境演绎 ——新加坡和越南话剧舞台上的《红楼梦》

《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崇高的地位， 它达到了古典小说前所未有的高峰。山东大学文学院马瑞芳教授说：“《红楼梦》是好看好玩、丰富生动、内涵深刻的盖世奇书。”新加坡舞台上的红楼戏，近五十年来几乎不曾间断过，特点是样式多、视角异、热点人物大同小异。艺术形式包括粤剧、潮剧、芗剧、京剧、琼剧、话剧、舞剧。艺术家们从不同角度选取《红楼梦》不同章节，用概括的方法处理题材，使原来的故事情节典型化。

南洋女中的《红楼梦》

新加坡话剧舞台上的首部红楼戏，还得从一个机缘说起。1985年，我为艺联剧团执导郭沫若的《虎符》时，在维多利亚剧院前台和南洋女中蔡亮校长巧遇。她说南洋女中1987年庆祝建校70周年，正考虑演什么戏。我们两人商议后，都觉得《红楼梦》最适合。蔡校长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除鉴赏外，还有研究价值。如果演《红楼梦》，可以引起学生对《红楼梦》及其他中国文学名著的阅读兴趣。这样吧，下周三下午三点到五点，请您到南中训练学生，好不好？”和南中戏剧结缘，就此开场。

蔡亮校长雷厉风行，很快委任了吴应霞、蔡淑娟为负责老师，组织排练。她说：“戏剧是综合艺术，是群体合作的表现。此次演出，台前幕后工作的同学人数甚多。在服装、布景方面，让各制服团体及学会都加入协助。从教育观点而论，应该能培育同学们互助、合作、守时、守纪律的好品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决定排《红楼梦》的第一天，我和训育主任邹琦英讨论服装设计。我们同意样式要飘逸、雅致、富贵。两周后我把设计图交给邹主任。她马上组织家政老师罗燕红等缝制服装，南中也邀请了画家钟谷瑶带动学生制作大观园里的大树网景。排演《红楼梦》之前，我为南洋女中戏剧会先排演《四川一好人》和《梁山伯与祝英台》，以戏带功，让同学们先学会角色创造，学习演话剧和古装戏的基础技法。

1987年南洋女中《红楼梦》特刊封面

南中选演的红楼戏，是中国现代话剧史上有系统地改编《红楼梦》最有成就的剧作家赵清阁的作品，采用的是1957年四川文艺出版社《红楼梦话剧集》里的《贾宝玉与林黛玉》。这部戏最早叫《诗魂冷月》，历史学家顾颉刚建议把剧目改名。南洋女中1987年4月17日至19日在维多利亚剧院公演时，改名为《红楼梦》，有双重意义。一是藉此提高阅读中华文学名著的兴趣，二是借排《红楼梦》，在话剧民族化的实践中做一次新的探索。

这部戏共有九场：

一，庆繁华，元春回府；冷利禄，宝黛同心。

二，贾宝玉，偷读西厢；薛宝钗，劝求功名。

三，怀身世，黛玉葬花；被羞辱，丫鬟跳井。

四，逞傲骨，晴雯招妒；献殷勤，袭人邀宠。

五，惊恶梦，淑女受挫；赠旧帕，公子传情。

六，痴宝玉，哀红粉劫；巧紫鹃，试多情人。

七，傻大姐，快嘴惹祸；焚旧稿，冷月诗魂。

八，王熙凤，施掉包计；贾宝玉，晴天霹雳。

九，伤心地，花谢人亡；断肠人，销声匿迹。

也许剧作者为了戏剧性上的考量，突出薛宝钗与黛玉的对比。难怪排练一段时间后，有创造性思想的薛宝钗扮演者郭尚珞有这样的感想：“经过好久的研究和观察后，我逐渐肯定，薛宝钗和林黛玉一样，是一个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她的下场和林黛玉一样可悲……”赵清阁的剧本，主要人物行动线十分清晰，环环相扣。除了宝玉、黛玉、宝钗之外，王熙凤、贾琏、紫鹃、袭人、傻大姐等，都有既忠于原著又可以让演员发挥的台词。南洋女中当时用了A、B两批演员扮演重要角色，袭人和紫鹃，甚至有三位同学扮演。同学们非常和睦，相互学习。王熙凤扮演者吴妙慧当时写下了这样的参演感言：“我做了一番检讨，也开始注意A角的周慧燕同学的演技了。我告诉自己，给自己一些时间吧！克服缺点，将自己最好的成绩献给大家。周慧燕（A组王熙凤）的优点，我当然会尽量吸收，但我会用我自己的理解能力，演出我的王熙凤。走出一条有自己特色的路。”饰演晴雯的林丽琇说：“我饰演的角色是我在读简本时，未曾注意到的人物——晴雯，这使我不得不啃那几本厚厚、有如大砖块的原著。”正是同学们的合作精神、学习态度和勤奋不懈的努力，成就了南洋女中的《红楼梦》。许多同学铸造了她们力求上进的个性，日后事业有成，例如吴妙慧是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汉语系副教授，曾经为新加坡武术比赛夺冠的周慧燕是跨国公司的会计师，饰演薛宝钗的郭尚珞在世卫组织亚太区总部担任出版编辑，另一个饰演宝钗的章秋燕是《源》杂志特约记者，饰演玉钏儿的黄淑君是958城市频道的资深主播。

贾宝玉（陈玮琳饰）和玉钏儿（黄淑君饰）

南洋女中《红楼梦》演员以戏曲的审美意象，展现话剧语言艺术的魅力，十分难得。同学们在学习戏曲的亮相、身段和手眼身法的灵性融合，非常到位，获得恰好来访的海外专家高度赞赏。广东潮剧院郭楠导演发表剧评：“演得真挚可爱，华语也讲得漂亮。整个演出严谨和谐，主题揭示很鲜明、有力。布景是园林式的，写意简约；服装以明代款式设计，选用织锦、绸缎等料子；音乐采用中国民乐；灯光也协调得当。”浙江省小百花越剧团导演胡奇娴看了彩排，也很惊讶学生的演绎与中国艺校学生不分轩轾。之后，戏剧界名人毛威和田流也相继发表文章鼓励同学们。文艺界前辈刘抗、陈人滨、李豪、巴斯卡、李淑芬、农仄、侯声湖等出席观赏，给予很高的评价。《红楼梦》成功的其中一个因素：当时学生的华文水平不错，有能力认真研读、理解剧本思想内涵；在排戏过程，能理解剧中人的个性、思想、和内心活动，把握角色在不同场戏里的心理动机和感情变化；她们熟悉怡红院、潇湘馆的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演出的良好反应激励了南洋女中戏剧组成员，接下去南洋女中演出的大戏《茉莉公主》和《马兰花》，最终也取得亮丽成绩，还远征挪威，扬名海外，不让学姐们独享美名。

双语话剧团演艺坊的《雪剑鸳鸯》

趁着南洋女中《红楼梦》演出后的红楼热，我和国立大学同事梁世芬博士、学生陈必佳、梁勇辉、陈辉煌等人创立的双语话剧团演艺坊，打算推出一台红楼戏，让青少年观众再次感受《红楼梦》的文学力量。最初考虑的是赵清阁的《晴雯赞》，但后来从遴选出来的青少年演员看来，感觉排演赵清阁的《雪剑鸳鸯》更合适。也许是因为我念中学时看过国泰影业公司制作、言慧珠主演的《红楼二尤》黑白片，因此更偏爱《雪剑鸳鸯》。经过半年的努力排练，《雪剑鸳鸯》于1987年11月27日至29日，在戏剧中心公演。

《雪剑鸳鸯》演出特刊封面

《雪剑鸳鸯》共有七场戏：

一，贾宝玉惜别奇男子；柳湘莲严惩呆霸王。

二，歹叔侄诱娶尤二姐；昏老娘错认金龟婿。

三，装疯癫斥退浪荡子；断玉簪誓嫁有情郎。

四，冷面君误信轻狂语；痴三姐怒挥鸳鸯剑。

五，王熙凤巧撒天罗网；善心娘误入虎狼窝。

六，逞威风严词训母子；斩祸根毒计除张华。

七，恶凤姐借药杀胎儿；苦命女吞金断怨魂。

赵清阁的《雪剑鸳鸯》主要取材自《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至第六十九回。《红楼梦》里共有七个章回写尤三姐，但是在《雪剑鸳鸯》里尤三姐的戏不多，却具有爆发力。第三场她斥责贾琏贾珍：“你们仗着有几个臭钱，又是皇亲国戚，哥儿两个就拿我们姐妹两个当‘粉头’儿取乐，哼！你们算是瞎了眼！”到了第四场尤三姐遭到了柳湘莲的拒绝，她沉痛地说：“万没料到你一切都好，竟是耳根太软，轻信别人的话……”个性刚烈的她毅然用定情之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扮演尤三姐的陈玉卿也是华初刚毕业的青年演员。她说：“导演要的是thinking actor（有思想的演员），要我们发挥创造力，但要求要有根据、有逻辑。”演员们反复读剧本，对照第六十三回至第六十九回的情节，尤二姐的扮演者冯慧诗说：“为了要使自己的梦更加美丽，我翻看了不少有关剧中人物的资料，这过程中，又使我对于那优美的中国文学产生更浓厚的兴趣！”饰演柳湘莲的是艺术剧场的青年演员蔡德祥和正在服役的高应荣。蔡德祥也和冯慧诗一样，为了这个戏而拼命翻阅《红楼梦》原著。

贾琏（邹勇辉饰）甜言蜜语诓骗尤二姐（冯慧诗饰）

演艺坊的宗旨是演出本地剧作家作品、培养青年演艺人才、推介东南亚剧作，与本地区戏剧界接轨。我们大胆启用演艺坊培训的青少年演员挑大梁，演出团队平均年龄19岁，其中演尤氏（王巧时）、丫头（陈月珍）、平儿（马淑芬、陈玉惠）的演员，都是我在南洋女中排《红楼梦》或《人参娃娃》时经过培训的演员。她们对“内心视像”“舞台时空”“潜台词”“手眼身法步”都有了基本认识。国大的演员虽没有演过古装戏，但大多参加过华中初级学院《黄城夜韵》或演艺坊的演出，这些青年演员，后来都很有成就。例如饰演尤二姐的知名播音员冯慧诗曾任933和972台长，饰演贾琏的邹勇辉曾任亚洲新闻台主播，饰演贾蓉的陈英豪成为电影导演，饰演贾宝玉的李沅和是《复国历险记》的导演，技术总监陈必佳是Orche Pictures的总裁，舞台设计钟谷瑶曾任晋江会馆水墨画指导。感恩当年媒体的支持，演出吸引到大量学生观众，达到了预期的目标。

首演之夜莅临现场的有文艺界前辈包括周立良、李豪、曾贵明、刘抗夫妇、刘仁心夫妇、毛威夫妇、孟紫、田流、李淑芬等。凑巧的是国际著名红学家和历史学家周策纵教授那年来新加坡国立大学做客，演艺坊邀请他为《雪剑鸳鸯》首演之夜的嘉宾，周教授欣然答应。高龄71的他，准时到场，谢幕时上台和演员合影，对青年演员的演出很赞赏。他说：“新加坡应办场《红楼梦》学术讲座，把戏演给与会嘉宾观赏。”周教授的期盼，终于成为现实。新加坡红楼梦学会自2022主办新中学者解读《红楼梦》系列，共主办了12场。今年4月13日推出的沈颖部长解读红楼是系列讲座的特别节目，获得海内外红迷的热烈关注。

越南国家话剧院的红楼缘

有趣的是，在《雪剑鸳鸯》演出30年后，我接到越南国家话剧院的邀请，到河内导演越南语的《红楼梦》，作一次跨境跨语言跨文化的演绎。从2014年开始，越南国家话剧院阮世荣院长邀请我与该院一起打造特色剧目。第一部是把我2003年写的《老鼠嫁女》改编为越南语歌舞剧。这部戏是原为新加坡戏曲学院《戏曲进校园》系列编创的小戏，采用越南音乐、越南服装，还以越南民间传说的《老鼠嫁女图越译本》歌舞剧，深受观众喜爱而多次重演。之后又为剧院编创了《美人客栈》、儿童剧《金鸡偷油》、曹禺的《原野》和取材自《灰姑娘》故事的《绣鞋奇缘》。因此与越南国家话剧院结下深厚友谊。

蔡曙鹏导演为越南国家话剧院《红楼梦》排练

在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中，《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的越译本，比《红楼梦》传入越南的时间早得多。在越南史上的胡朝（1400-1407年）和西山朝（1778-1802年）两个朝代，已有《西游记》的改写本。这说明《西游记》早已传入了越南。到了二十世纪初，在西贡出版的《三国志演义》（阮莲锋译）和《水浒演义》（阮安姜译）相继问世。之后武培煌、陈允泽、阮育文、阮文煊联合翻译的《红楼梦》才出现。然而，这些书的主要读者局限在学界。1988年越南放映了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根据《红楼梦》改编拍摄的电视剧之后，《红楼梦》才走进千家万户。但越南国家话剧院的青年演员当时还小，好多并没有看过，因此对这部经典作品的排演，充满期待。

我以徐进为上海越剧院编写的戏曲剧本《红楼梦》为蓝本，改写为越南话剧，有：序幕、黛玉进府、偷读西厢、送别琪官、劝走仕途、责打宝玉、黛玉碰壁、晴雯逐客、赏花葬花、凤姐献计、冷月诗魂、金玉良缘、花落人亡、各抒衷肠、宝钗自叹、宝玉出走、红楼梦醒共17场。

徐进的《红楼梦》改编创造了一个比小说更有诗情画意的意境。越南语《红楼梦》在徐进剧本和胡小孩的《大观园》基础上，调整与微改动，主要是添加了雪雁、晴雯各抒衷肠的独白和宝钗自叹两场戏，并在最后一场写了一首合唱曲：

红楼梦境，恍惚迷离。是镜中花，是镜中月。是真是假，难以分辨。大观园，美如画，雕梁画栋夺天工。荣国府，宁国府，一扇一扇门，一道一道墙，关不住能飞的梦。

（此时，宝玉和黛玉冲破铁牢笼，双双起舞）

梦见你从天上掉下来，梦见你带我飞上天。梦里相见情更真。情更真，随花飞到天尽头，洁白无瑕，地久天长。

越南国家话剧院《红楼梦》剧照，左二贾母扮演者为人民艺术家阮丽玉

《红楼梦》在河内歌剧院和越南国家话剧院连演期间，多家报章做了图文并茂的报导，电视台也制作了专访节目，演出一票难求。对越南国家话剧院的优秀演员来说，这次演出让他们体验了文学名著的魅力和戏曲形式的精美。在越南国家话剧院排练300个小时的日子里，我和越南老、中、青三代在二度创作创作过程中，攻克难关，充满欢乐，完成了《红楼梦》的跨文化传播。

今年新加坡和越南建交50周年。在《红楼梦》里演贾母的越南人民艺术家阮丽玉建议：再以一部红楼戏作为庆典之作。“就演《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再续一段红楼缘。”

（作者为新加坡戏曲学院创院院长、民族音乐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