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馆展现的“祭祀”职能及其意涵 ——以花县会馆为例

19世纪末，许多移民从中国漂洋过海来到新加坡，促使各个籍贯的宗乡会馆应运而生。这些宗乡会馆主要扮演着凝聚南来移民的角色，为移民提供住宿和解决就业问题等，甚至办理他们的身后事。发展和进入当今21世纪，现今许多传统老会馆似乎慢慢卸下或减少了其照顾会员福利的某些社会责任。例如，解决会员住宿和就业的问题等等。

如今，我们讨论会馆在现代社会的持续发展时，往往把焦点放在会馆的年轻接班人、活动筹办、产业收入等等方面。然而，笔者在积极参与会馆活动的过程中，意识到诸多老会馆在现代社会除了持续扮演照顾会员（含子女）的生活、教育、康乐、联谊、经商等等福利，老会馆其实还存留一项很重要的职能：“祭祀”。这点似乎没有引起多数人注意。

笔者认为，老会馆展现的“祭祀”职能是它今后持续存在的一项重要理由。同时会馆进行“祭祀”活动也切切实实是老百姓践行“儒学”的一种具体行为表现。以下，试以“花县会馆”做案例，探讨本地广东籍贯会馆在今后新加坡社会发展起到的角色作用。

本地会馆组织几种不同类型

新加坡本地会馆主要以地缘和血缘划分。地缘性会馆也称乡亲会馆。血缘会馆也称宗亲会馆。如按照姓氏分类，包括单一姓氏会馆，或联宗（几个姓氏）的团体。笔者根据2016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召开“社团领导人对话会”的参与团体看到，主要有地缘团体和血缘团体。地缘组织主要涵盖福建方言组织、粵语方言组织、海南方言组织、客家方言组织、三江地缘组织、潮州方言组织等等。姓氏组织更多，宗乡总会属下的姓氏会员团体就多达80个。新加坡除了地缘、血缘团体以外，还有业缘性会馆，按不同行业组成团体。例如：八和会馆、建造行。此外，还有文化性质团体组织，例如：儒学会组织等等。

本文讨论的“花县会馆”，属地缘性组织[1]，创立于1919年，是本地历史悠久的百年会馆之一。花县会馆在牛车水拥有产业，联同其它15所广属会馆，隶属广惠肇碧山亭成员团体。

广东籍贯会馆奉（祭）祀乡贤的情况

本地会馆创立的原始职能在于照顾会员福利，涵盖“生、老、病、死”一条龙服务。以广惠肇碧山亭为例，即有广惠肇学校（教育福利）、广惠肇留医院（医疗福利）、广惠肇碧山亭养老院（养老福利）、广惠肇碧山亭坟场（百年归安福利）等等。广惠肇碧山亭乃是广东籍贯16会馆联合大型组织，相比之下，属下单个会馆在照顾会员福利方面无法跟碧山亭这样的大型一条龙服务媲比。

虽即如此，就以广东籍贯的单个会馆来说，它们的初始功能除了凝聚团结乡亲，照顾乡亲（含子女）的教育、生活等等福利以外，也同时肩负一项重要职能：“祭祀”乡贤先人。笔者认为，单个会馆展现的这项职能，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当今时代，都是很值得我们注意和肯定。以花县会馆为例，在过去时代扮演着照顾会员乡亲百年归安后的祭祀角色。如今，花县会馆的祭祀角色则“注入”了一些新的因素。为了具体说明这个转变，我们可以将现今花县会馆内灵厅入收的立牌奉祀情况，加以归纳分类。

第一类，是没有后人的先人牌位。会馆肩负“替代”祭祀的职责。

第二类，有后人，由于搬新家后决定不再奉祀祖先，于是将祖先牌位转移到会馆奉祀。

第三类，有后人，但是后人转换了其它宗教信仰，于是将祖先牌位转移到会馆奉祀。

第四类，有后人，但是也同时在会馆内奉祀祖先牌位。

据上分类大致看出：花县会馆从最初只照顾会员终老归安福利，演变到今天则相应时代发展而肩负起“替代”会员后人祭祀先人的职责。这点值得我们留意。

花县会馆情况如此，其它广籍会馆是否也如此呢？为此，笔者采（走）访其它多间广籍会馆，并制表说明它们奉（祭）祀乡贤的情况：

根据上表整理的资料，我们可归纳和得到以下讯息：

第一点，广东籍贯人士都很重视乡亲先人的祭祀，而且履行拜祖、祭祖的惯例行为；

第二点，广东籍贯会馆都设有乡亲先人牌位，以及在碧山亭再购置灵位安置乡亲先人骨灰；

第三点，少数几个会馆因重修或搬迁，馆内原先安置的乡亲先人牌位则移置碧山亭持续奉祀；

第四点，广东籍贯会馆在履行祭祀乡亲先人职能方面，扮演了从以前延续在现在的持续、连贯角色。

时代在变，会馆也在变。又据上表，广籍会馆那些故去的乡亲会员，尤其是没有后人的会员（例如妈姐），百年归安后会馆就扮演了非常重要的奉祀角色。另外，现当代很多后人转换宗教信仰，因此会馆也直间接地扮演了替代后人奉祀的角色。

相比来说，在单个会馆内设立灵厅祭祀故去的乡贤，仅仅设立和拜祭会员乡亲的牌位，属小型的祭祀场所。像广惠肇碧山亭这类兼提供拜祭牌位以及骨灰安置，则属大型的祭祀场所。小大不同，但在祭祀和传承文化上则殊途而同归。现今时代，如果我们能从“祭祀”职能的角度，重新审视本地老会馆传承和发挥文化传统的作用，就可以看到其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

春（秋）祭祀活动—以花县会馆为例

有人说，广东人拜神（包括祖先）就像煲汤一样，是一门必修课。的确，广东人什么神都拜，且早晚进出门都拜。广籍会馆秉持和肩负奉（祭）祀乡贤的传统。在会馆里，最基本就是早晚献香点灯，每月整理香炉，水果供奉（只有春秋祭才有花）。傍晚为防火患没有烧香。

花县会馆按照传统惯例，每年隆重举办春（秋）祭活动。

春祭在清明节（阳历4月5日）前后，秋祭在重阳节（农历九月初九）前后。春（秋）祭在广惠肇碧山亭的福德祠、碧山亭骨灰塔的花县会馆灵厅，以及会馆神袛进行。春（秋）祭于前一天准备祭品，含：三牲（鱼、烧肉、烧鸡）、鲜花、水果、糕点、宝帛等等。祭品三套（福德祠、碧山亭的两个会馆灵厅）。

祭祀时，首拜碧山亭福德祠大伯公。与祭众人选出一位唱祭（主持），一位主祭，一位副祭，余人陪祭。祭词如下：

《祭拜大伯公仪式》

—年—月—日/农历—花县会馆举行（         ）祭。

齐集。主祭、陪祭就位。主祭、陪祭上香，献鲜花，献果品，献三牲，献上香茶美酒。

宣读祭词：祝愿我国，国泰民安，人人安居乐业，向大伯公添油（红包一个），（花县会馆上油）诚心上油，大伯公保佑，生得子孙个个大大旧，事业有成，做事头，正财横财都顺手，不久将来又买洋楼。

神前行最敬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礼成。献宝帛。

以上，乃唱祭大伯公神祗，祈求大伯公护佑国家和会馆诸同人事事顺利。

祭词特点：一，全程用粵语唱祭；二，祭词多用粵语方言词，例如：“生得子孙个个大大旧”（大大旧，健康强壮个头大）、“做事头”（做老板）；三，祭词力求押韵上口（酒zau2、油jau4/jau2、佑jau6、旧gau6、头tau4、手sau2、楼lau2）。祭仪礼成，祭词随宝帛烧送神明。

福德祠（大伯公）祭祀完毕，众人依次前往碧山亭的花县会馆两个灵厅祭拜乡贤。其祭词如下：

《春秋祭仪式》

（在碧山亭的会馆第一、第二灵厅进行）

全休肃立。—年—月—日/农历—为花县会馆春（秋）祭。

主祭就位，陪祭就位。主祭上香，陪祭上香。献鲜花，献三牲，献果品。奠茶奠酒。

主祭领导同人，向先贤灵前行三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宣读祭文：花县会馆同人，谨以三牲酒礼、鲜花果品，敬祭我会先贤，追念功德。于今会务繁荣，有赖护荫，继来追思。祈望保佑后人，事业有成，身体健康、万事顺利，幸福美满。进宝帛。辞灵礼。一鞠躬，礼成！

以上唱祭会馆乡贤，祈求乡贤护佑会馆同人幸福美满，同时追念先人功德，饮水思源。

碧山亭祭祀礼成，众人再集合会馆祭祀乡贤祖先。祭词又如下：

《祭祖仪式》

（在花县会馆的灵厅进行）

全体肃立。—年—月—日/农历—花县会馆举行（         ）祭。

齐集。主祭、陪祭就位。主祭、陪祭上香，献上鲜花，献果品，献三牲，奠茶、奠酒。主祭领导同人，向先贤灵前行三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宣读祭文：花县会馆同人，谨以三牲酒礼，鲜花果品，敬祭我会先贤，追念功德，于今会务繁荣，有赖护荫，继来追思，祈望保佑后人，事业有成，身体健康，万事顺利，幸福美满。

献宝帛。辞灵礼，一鞠躬，礼成。

以上唱祭会馆乡贤，祈求先人护佑会馆同人。祭词刻意强调“敬祭我会先贤，追念功德”这句。所有祭仪礼成后，众人齐坐会馆吃饭，即“吃公”、“吃祖”。胙肉（烧肉）分切送予所有与祭人，即俗谓：“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

总的来说，花县会馆对乡贤先人的祭拜，是非常重视的。除了每天献香点油，在碧山亭乡贤灵厅、会馆内乡贤灵厅的春（秋）祭祀是每年一度的隆重活动。

祭祀活动展现“慎终追远”的文化意涵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一国而言，最重要的大事莫过于祭祀活动和军事行动。祭祀和军事活动，能凝聚一国一民。孔子（前551-前479）：“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又说：“吾不与祭，如不祭”：孔子祭祀祖先时，好像祖先真的在面前；祭神的时候，好像神真的在面前。孔子说：我如果不亲自参加祭祀，祭了就跟不祭一样。从这里看出孔子祭祀祖先或神灵带着极虔诚的态度。这种虔诚态度，孔门子张说：“祭思敬，丧思哀”，祭祀要虔诚，居丧要悲哀。

“饮水思源”、“慎终追远”是华人文化传统中根深蒂固的观念。本地会馆创立的原始宗旨，就是提供和照顾从中国南来移民的工作谋生、住宿、子女教育到会员百年归安等等福利。如前引证的花县会馆，除了朝晚上香拜祭乡亲先人，按例每年隆重进行春（秋）祭。可见，这就是花县会馆践行儒家思想“慎终追远”的最实际行动和明证。会馆同人在进行对乡亲先人的祭祀过程中，可能不会刻意系统性地阐述祭祀活动背后的儒家原理，或冠上“儒家思想”之名。但是，观其行，考其实，笔者认为会馆的祭祀活动就是从创馆开始，一代传一代“日用而不知”。会馆的祭祀，是切切实实乡亲老百姓的日用实践儒学，而不是只停留纸上讨论的理论儒学。

其次，会馆祭祀从择日筹办到仪式进行，善后打理等等过程还体现尊老爱幼、尊卑上下的传统价值观。例如，祭祀仪式过程中的唱祭主持、主祭、陪祭等人选，一般都是会馆内“德高望重”的资深乡亲担任。由资深元老“引领”和“点拨”会馆同人，履行整个祭祀的过程。从其过程当中，直接间接展现了华人传统中的尊卑上下价值观。

另外，会馆同人对乡亲先人的祭祀，也体现和实践了儒家思想里的孝（指对自己的先祖）、敬、礼、慎等等生活化的价值观。在祭祀礼仪圆满完成后，所有与祭人齐坐会馆吃饭（“吃公”、“吃祖”），会馆资深元老也会藉助这个聚餐时刻，讲会馆历史和生活趣事，甚至训话。这也处处展现尊卑爱幼的价值观。

结论

综合本文所论，笔者认为新加坡本地历史悠久的广东籍贯会馆，有可持续发展的态势：

第一，除了具备教育、福利、联谊、经商、康乐等职能以外，我们应该同时留意和肯定这些老会馆具备的“祭祀”职能，这并未被多数人所注意；

第二，广东籍贯会馆继往开来，既继承传统也能与现代社会发展相结合，尤其在传承、促进现代华族乡亲饮水思源、慎终追远的文化方面，起着重要作用；

第三，广东籍贯会馆在促进本地华族社群的乡亲身分、族群认同方面，起着积极的作用。

第四，广东籍贯会馆在本地社会能持续存在和发展，其“祭祀”的文化职责、职能，是重要依据之一。

注释：

[1]2022年8月6日《联合早报》报道，新加坡出生的新生儿报生纸不再注明籍贯。

（作者为哲学博士、新加坡花县会馆副会长、广惠肇碧山亭监事、文物馆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