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照片的灵魂

缘起

那天中午的阳光软绵绵的，没有一丝热气，但却是亮晃晃的，精神抖擞。

我来到了圣泰尔莫（San Telmo）这个坐落于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首都）的跳蚤集市，游人如织。然而，我来此不是为了购物，而是想要观赏街头艺人跳探戈。结果呢，看到的那一幕，宛若一记鲜明的符号，活泼地撞击在记忆里，永难消失。

广场上，早已围起了一堵厚厚的人墙。当探戈那节奏明快的音乐响起时，穿着高跟鞋施施然地走入广场中央的，居然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她身穿一袭柔软的黑色衣裙，鼓圆如球的腹部清楚显现，只见她与男伴相拥，泰然自若地跳起了动作激烈的探戈舞。

坦白说吧，乍看这一幕，浮上心头的，是深沉的悲哀——即将临盆的她，原该留在家里好好休息，然而，为了生计，她却得挺着沉重如山的大肚子，在众目睽睽下表演，借以赚取观众微薄的赏钱。腹中胎儿如有知觉，也该会为母亲无奈的辛酸而流泪吧？

广场上，她灵巧地回旋的身影，与磅礴澎湃的音乐宛如金丝银线般密密交织，眼神、指尖和脚踝、腰和臀，全是富于韵律的节奏。此刻，她不是一个体态臃肿、双脚浮肿的孕妇，不是的。她是飘在风中的一片叶子、她是浮在天空的一朵云絮、她是飞在天上的一只小鸟，轻灵而又轻俏。

看着、看着，渐渐地，我的心情、我的想法、我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这妇人，是天生的舞者。

是的，她即将生产，原该居家养胎，然而，为了至死不渝的兴趣，她却选择留在广场，为众人表演探戈舞，在收取掌声的同时，也收获欢喜。当她曼妙地扭动着沉甸甸的身躯而舞出无限的风情时，我在她脸上看到了饱满的幸福。

同一个场景、同一件事情，却因为视角的不同而在转瞬间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个有趣的经历，给我带来了一定的冲击。

旅行回来，当我把怀胎妇人在广场飞舞的照片向朋友出示时，有趣的是，朋友也出现了两极化的反应，有者感受到悲哀、有者感受到快乐。

当生活的小插曲定格为照片时，那张照片，便有了自己的灵魂和内涵，如何解读，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心境、视野、涵养和生活的阅历。

旅行多年，拍摄了无数趣味盎然的照片，我决定利用这些照片，为创作班的学生设计一堂别具深意的训练课：“释放照片的灵魂”。一方面教导他们透过多个不同的角度来阅读生活，另一方面，也帮助他们培养出“管中窥豹”的分析能力。

课程设计：阅读照片

我把班上学生分成几组，每组四人，向他们出示照片，给予他们一点时间进行思考和讨论，再公开讨论有关的结果。耐人寻味的是，针对同一张照片，每组学生都提出了迥然而异的看法，充分地展示了他们多元化的视角、心细如发的观察力、还有，无限度拓展的想象力。

照片之一：乌干达的姐弟俩

这帧照片，是在非洲乌干达一个贫瘠的农村拍摄的，当时，小弟弟正坐在泥地上戏耍，一看到陌生人进来，吓着了，立马张嘴嚎啕大哭，姐姐赶快把他背起来，向我露出了向日葵般的笑容。

我个人的看法：

这一对姐弟，让人看尽了人间百态。瞧，笑与泪、欢喜与悲伤、得意与失意、安心与恐慌、舒适与痛楚、憧憬与挫折，就在我面前如此生生不息地轮替更易着。然而，哭也好，笑也罢，在这个没水没电、食不果腹的村庄里，能够踏踏实实地活着，就是人生最好的滋味了。

以下，是学生们阅读照片后提出的看法。

其一：甲组学生

弟弟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而抽泣，姐姐把他驮在背上的同时，也帮他扛起了所有的问题和难题。当她以灿烂的笑容化解他心中的不快时，具体地展现出血浓于水的手足情。

其二：乙组学生

姐姐担心弟弟随处乱走会迷路，基于保护的心态，把他背在身上；可是，弟弟偏偏喜欢到处乱走的那种感觉，此刻，自由被姐姐剥夺了，只能以哭泣来宣泄心中的不满。甲的良药，可能是乙的毒药，所以，当我们以自己作为出发点而做好事时，也必须设身处地去为对方着想。

其三：丙组学生

面对陌生人的摄影镜头，姐弟俩却有着天差地别的反应——姐姐笑、弟弟哭。人生许多事情其实都可以像姐姐一样以微笑来应付的，再多的眼泪，也无法帮助你解决问题呀！

照片之二：塞内加尔的猴子

这帧照片，是在非洲塞内加尔的一个小镇拍摄的，一只孤零零的猴子，被捆绑在山林一隅。

我个人的看法：

城市开发的铲泥机一寸一寸地蚕吞了山林，饿瘪了的猴子潜入小镇的住宅区偷东西吃，被人逮着，捆绑起来。失去自由和尊严的猴子，悲哀的眼神流露了内心的控诉：“如果山林有足够的食物，我还需要到钢骨水泥的森林来做贼吗？”然而，传入它耳内的，却是人类气势汹汹的斥责……

以下，是学生们读了照片以后的臆测。

其一：甲组学生

猴子虽然被捆，然而，以它头脑的灵活和手脚的敏捷来说，应当是有能力将绳索挣脱而逃之夭夭的。我们仔细观察，照片中用以捆绑猴子的绳子，一共有两截，一截是白色的、另一截是绿色的，由此可见，这只猴儿确曾扯断绳索而逃走过一次了，不幸被抓回来，再度被捆绑。尽管它追求自由的努力受挫了，但是，只要决心在、毅力在、意志力在，总有一天，它一定会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而重获自由的。

其二：乙组学生

表面上看来，猴子好像是被贪婪的人类捆绑了，准备把它卖掉以换钱；然而，真相恰恰相反——这只猴子受伤了，被山林附近的人家发现了，恐怕它胡乱窜跑会导致伤势加重，所以，暂时把它捆绑起来，为它疗伤、喂它瓜果；一旦伤势痊愈，便会放归山林。一个铜板有两面，我们千万不要为表面现象所迷惑而妄下错误的结论。

其三：丙组学生

村庄居民捕捉了这只猴子，捆绑着它，每天以残酷的方式训练它表演杂技。且看看猴子那双充满了愤怒、郁闷、无奈的眼睛，也许，有一天， 它会以一种人类意想不到的方式进行报复！到了玉石俱焚的那个时刻，人类懊悔也太迟了！猴子与人，同为地球的子民，应该互相尊重，和谐共存啊！我们又怎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动物的痛苦上呢？

照片之三：巴拉圭的葫芦

在南美洲的巴拉圭，我下榻于一个农庄。庄园主人将几个房间出租给游客以赚取外快，因此，常年有游客进进出出。庄主在庭院内栽种了很多棵葫芦树，个个葫芦硕大如球，蓬蓬勃勃地展示着活泼的生命力。多个葫芦上面，都刻了名字。

我个人的看法：

下榻于此的游客，自私地以尖利的刀子在嫩绿的果皮上刻下了自己爱情的标志。当葫芦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刺戳着时，不知道痛不痛呢？痛不痛啊？当游客原本甜蜜的爱情渗入了葫芦的苦楚时，不知道会不会变色、变味呢？

以下，是学生杜撰的故事。

其一：甲组学生

情侣把名字刻在葫芦上，是想借着葫芦来自我警惕：一定要珍惜已经到手的爱情，因为啊，爱情就宛如植物——倘若葫芦树缺水缺肥料，会枯萎；爱情缺呵护缺关怀，也一样会凋萎。唯有用心照料，葫芦才能由小而大、由大而更大；唯有全心关爱，爱情才会日益深浓、日益巩固。这个葫芦啊，就如同情侣“无声的警钟！”

其二：乙组学生

无辜的葫芦被刀子无情地切割，葫芦上面的一笔一画，就是受伤的明证。然而，葫芦性子坚强，虽受侵袭，却咬紧牙关跨过了生命的这一道坎。它带着伤痕，依然故我地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长，长成了自己所要的样子，不屈不挠地向世人展示了顽强的生命力。

其三：丙组学生

葫芦上的名字，是庄园主人自己刻上去的。妻子病逝后，他独居于庄园，睹物思人，备感孤寂。后来，他把房间出租给游客，热闹的人气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在游客离开时，他要求游客用刀子把名字刻在葫芦上。在旅游淡季里。庄园里半个游客也没有，可是，那些刻着名字的葫芦，却争先恐后地以无声的话语滋润着他丰美的记忆……

小结

每一张照片，都附有活泼的灵魂；而每一张照片，都宛若一个徐徐旋转着的万花筒，让学生透过灵巧的思维，将照片斑斓的灵魂释放出来。这样的活动让他们明白了，看待事情并不是只有单一的角度而已，他们所提出的观点，并无对错之分，只有深浅之别。此外，他们也明白了，现实生活就好像是一个大宝库，只要具备一双善于发掘的心眼，一只弃猫、一棵倒塌的树、一道淤塞的水沟、一条淹水的马路，等等，都可以用笔衍化为无数耐人咀嚼的故事。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