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瓜和榴梿

文 ·  尤今

说说一桩陈年旧事。

朋友到访,在海阔天空地畅谈时,我不经意地将10岁的女儿和12岁的儿子相比较,我说:

“才相差两岁,可是,儿子行事稳重,瞻前顾后,女儿却率性而为,只要喜欢,便不顾后果。就拿零用钱来说吧,儿子稳打稳扎,每天该花多少,便花多少,每个月还可以攒积一点余钱;女儿呢,大手大脚地花,未到月尾,便已花罄,告急时,还得向我预支……”

隔墙有耳,万万没有想到,我随口说的这些话,竟然像是枪弹一样,“砰砰砰”地射进了房间,把女儿薄薄的心叶打出一个个隐形的窟窿。

朋友告辞离去后,女儿从房里冲了出来,眸子和声音,都浸在湿湿的泪水里:

“妈妈,您知道不知道,你是个强盗?”

强盗?我几时变成了一个恶贯满盈的强盗?我愕然地瞪着气急败坏的女儿,脸上挂满了问号。

她毫不含糊地说道:

“您老是拿我和别人相比,您就是那个抢走我快乐的强盗!您曾否想过,我就是我,哥哥就是哥哥,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个体,各有优点和缺点,各有长处和短处;不能比、不该比。您说我爱花钱,可我也不是胡乱挥霍的。上个月的母亲节,我拿零用钱去买您最爱的向日葵送给您,您不是感动得眼泛泪光、频频夸我有孝心吗?哥哥节俭,不舍得买花,可您能拿他和我相比之后,批评他吝啬、批评他不孝顺吗?能吗?”

女儿自小爱读课外书,脑中储有丰富的词汇,加上口才犀利,说起道理来,像乱枪扫射,弹无虚发——其中最为凌厉而将我射得晕头转向的,是这两句话:

“您老是拿我和别人相比,您就是那个抢走我快乐的强盗!”

是是是,我干吗要拿苦瓜和西瓜相比而嫌前者味苦、怪后者多籽呢?不同的瓜果,依照自己的天性,长出自己的个性和内涵,各有千秋,平分秋色。且来瞅瞅其他的水果,樱桃和杨桃、苹果和芒果、椰子和柚子、奇异果和百香果、梨子和杏子,能比吗?就算是樱桃和樱桃,大小不同、酸甜各异,也是各具特色的。我们只需要把每一颗樱桃当作独立的个体来细细品尝、来慢慢享受就行了,根本无需强加比较。

这一年,12岁的女儿,以醍醐灌顶的话在我脑子里装置了一个警钟。

不要比——不该比、不能比。

不论是拿自己和别人攀比,或者是拿自家孩子和其他人(包括自己的手足)相比,都会像个“精神的强盗”,把自家的快乐和别人的快乐无情地盗走。

执起教鞭,俯首甘为孺子牛后,我对这种感受,有更为深刻的体悟。

许多教师,总在潜意识里拿不同班级的学生相比较,因此,在训斥学生时,常常会不自觉地说出以下“制服化”的语言:

“同样的教材、同样的教学法,为什么A班的学生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你们班却考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B班的学生纪律这么好,你们班却屡屡触犯校规?”

“为什么C班的学生一个个精神抖擞,你们班却一个个像懒猫一样没精打采?”

“为什么D班的学生一教就会,你们班却要我一再重复还是学不会?”

上述语言,就像一块块沉甸甸的铁板,将学生压得扁扁扁扁的;苟延残喘的学生,恐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难以移开这些日积月累的铁板。

另一种语言,更糟;它们就像是河豚的肝脏,有着“致命的毒素”:

“去学学A班吧,同样是中四的学生,他们的学习能力却比你们班强了一百倍!”

“B班良好的纪律、自动自发的办事精神,你们这班就算是轮回再生,也还是比不上的。”

“C班学生,即连做梦也在听课;可你们班呢,一上课就梦会周公!”

“D班的学生是触类旁通的千里马,你们班呀,却是扶不上壁的烂泥!”

比比比,天天没完没了地比,比了又比;学生的心,就像是柔软的树皮,经不起老师像啄木鸟一样以尖利的喙啄了再啄、一啄再啄,啄啄啄、啄啄啄,树皮上那斑斑驳驳的伤痕,有着永世难以痊愈的痛。

老师谴责学生,原本的用意是要他们奋发图强,努力向上,学好学乖,然而,由于“战略错误”,用了学生难以承受的“激将法”,时时刻刻优劣相比,褒贬并论,着实让差者弱者抬不起头来。试问:学生如果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又如何去观摩与汲取其他人的优点呢?

在我过去执教的中学里,有一对兄弟,便因为父母和师长不断地拿他们相比较而对哥哥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哥哥杰远的学习成绩远逊于弟弟杰维。弟弟杰维是快捷班的佼佼者,哥哥杰远却进了学习进度缓慢的普通班。不仅如此,弟弟杰维是许多校际比赛的代表,屡屡报捷,捧回奖杯,给学校和家人增添了许多荣耀;哥哥杰远呢,却时时旷课、逃课、不交作业,对师长出言不逊,训育老师一看到他,头痛便像热油沾到水一样“噼噼啪啪”地发作。不同科目的老师,都喜欢拿兄弟俩相比,背后议论他们时,语言都不自觉地带着针、带着匕首、带着剑与箭:

“怎么同一个家庭养出来的孩子,表现却天差地别!难道说,其中有一个是领养的?”

“杰远如果能有三分像他弟弟杰维,我就谢天谢地了!”

“弟弟太强、哥哥太弱,嘿嘿,我真希望能像搓汤圆一样,将他兄弟俩搓个均匀!”

“他们兄弟俩着实颠覆了基因学,谁能想像他们竟然是同父同母的手足呢?”

闲聊着的老师们,不知道自己都成了“精神的强盗”,剥夺了哥哥想要成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快乐。有时,我不免要想,杰远其实原本也是个循规蹈矩的学生,只不过学习能力不比杰维强而已,如果大家能够好好地发掘他的长处,好好地鼓励他,他应该也能在他擅长的领域里活出自己的精彩的。可叹的是,在这个以成绩来衡量成功标准的功利社会里,人人都以学习成绩来将兄弟两人相比较,一比之下,哥哥明显地比弟弟矮了一大截。大家在瞅他的目光里因而不自觉地掺入了轻蔑、注入了批判,而这,在很大的程度上惹恼了杰远,他因此而屡屡地透过出格的行为,刻意表达出心中积累的不满,故意给自己贴上“坏孩子”的标签。他知道在众人的眼里,弟弟杰维是个甜入心坎的哈密瓜,所以,他故意化为一个浑身是尖刺的榴梿。当别人以鄙视的目光瞄着他时,他便哼哼冷笑,心中暗道:“是是是,我就是一个生虫的榴梿,怎样?你能奈我何吗?”那个桀骜不驯的样子,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这是他对周遭环境一个最无力而又最无奈的反击。

在年中举行的家长日,我第一次和杰远的母亲晤面。

年过四旬的她,和丈夫在一家购物中心经营一个茶水摊子。尖尖的脸,在疲惫中不自觉地透着些许苦涩,眸子很大,瞳孔里仿佛藏着两株荆棘,落在他人脸上时,让人隐隐生疼。

我小心地选择恰当的字眼来表达心中的意思:

“杰远最近表现不错,上个星期的运动会,他在校内的田径赛中取得了铜牌奖……”

妇人显得有点不耐烦,她打断了我的话,单刀直入地问道:

“成绩呢,他这个学段,考得怎样?”

我翻开了杰远的成绩册,斟字酌句地说道:

“杰远有四个学科不及格,但是,他天资不错,只要加把劲,肯定可以追上进度的……”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妇人便像吞了一口馊饭似的难受而又难堪,她把脸一聋拉,转过身子去看杰远,瞳孔里的荆棘显山露水。打蛇打七寸,她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一开口便狠狠地扫向那儿:

“你弟弟和你读同一所学校,你进的是普通班,弟弟读的却是全校最好的快捷班,平时不需要我们督促,科科都考获高分;你身为哥哥,不能成为弟弟的模范倒还罢了,竟然还考出这样丢人的成绩!还有哪……”

这个母亲,当了“精神的强盗”而不自知,儿子的快乐已经被“抢”得精精光光了,她还在不依不饶地“强取豪夺”,后果堪虑啊!

我把目光调向杰远,他的脸,好像敷了一层石灰,冷、硬、干,啊,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上面布满了岁月沧桑的尘垢,可杰远却仅仅是个17岁的青春少年啊!此刻,他的母亲还在不满地数落他,大事小事都拿他和弟弟杰维相比较。她双唇仿佛失控般,叭达叭达地掉出一串又一串夹杂着玻璃碎片的话;我的心,好像被棍子一下一下地杵着,难以遏制地痛了起来……

(作者为本地作家、 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