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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任务”。校长对我说道:
“校庆距离现在,只有短短的两周,
然而,我刚才去看了彩排,担任庆典司仪的学生董云嫔(化名)表现很不理想。我和筹委会都希望你能给予她强化的训练;如果实在不行,也请你帮忙,另外找一个司仪。”
从校长室出来,我心念急转。
我不是筹委会的成员,董云嫔也不是我班上的学生,我连她长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既不知道她是如何被遴选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表现在彩排上不被接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然而,由于我是中文学会的负责人,在这骨节眼上,校方要我伸出援手。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摆在眼前的两个解决方法都不尽理想——强化训练嘛,时间紧迫,雪上加霜的是,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要拟定应对策略,倍加困难。至于另选他人嘛,对于既定人选董云嫔来说,肯定是一个终生留痕的打击;再说,要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对一个新人进行训练,也非易事。
权衡形势,我决定先与董云嫔晤面,再决定下一步棋子应该怎么走。
董云嫔就读中三快捷班,她肤色黝黑,比肤色更黑的,是她既大又圆的眸子。此刻,坐在我面前,在与我对视的目光里,明显地有着如履薄冰的忐忑。齐肩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成了马尾,由于束得太紧了,方形的脸显得硬邦邦的,像一块砖。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像麻花糖般扭动着,不自觉地泄露了内心高度的不安。
我默默地读着她,也静静地剖析着她。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但观其形貌,求好心切的她,恐怕也是一个承受不了压力的学生。
为了缓和她紧张的情绪,我试着与她闲聊:
“云嫔,你有兄弟姐妹吗?父母在哪儿工作呢?”
“我是独生女。”她一板一眼地答道:“爸爸是工厂经理,妈妈是家庭主妇。”
尽管她说话的表情很生硬,可是,她一开口,我立马明白了她被选中以挑大梁的原因了——由她口中流出来的,是字正腔圆的华语。
“你的华语,说得真好,华语是你的家庭用语吗?”
“是的,我和爸爸妈妈都是以华语沟通的。”
“平时在家里,你有什么消遣啊?”
“我喜欢听广播。”说这话时,她硬邦邦的脸突然裂开了一丝缝隙,流出了一点笑意,把她的脸照得很亮:“我常常一面做功课,一面听广播。我也喜欢朗读,妈妈在做家务时,时常叫我把报上的新闻读给她听。”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啊,难怪你的华语说得那么好。”我称赞她,她脸上笑意更浓了,原本披在身上的盔甲,慢慢地卸下了。
“过去,你曾参加过任何朗诵或演讲比赛吗?”
“从来不曾。”她说。
“你这一回被选中担任校庆的司仪,感觉如何?”
她突然静默了,脸上表情又紧绷起来。过了半晌,眼泪出其不意地盈满了眼眶,她低下头,哽咽地说:
“我,我恐怕应付不了,老师,你不如另选其他同学吧!”
我把纸巾递给她,等她情绪安定下来后,我才开口说道:
“你音色很好,发音准确,仪态端庄,具备了当司仪的一切条件。”
听到我称赞她,她诧异地抬起头来看我,我紧接着又问道:
“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应付不了?”
她像一只受惊的蚌,紧闭着口。
“你放心,我会帮助你的。”我说。
“我怕。”她说。
“怕?怕什么呢?”我追问。
“负责筹委会的黄老师把讲稿交给我,让我回家练习。我日夜不停地练,把稿子背得滚瓜烂熟。后来,黄老师带我去空旷的操场练习,我也没有问题。可是,正式彩排那天,站在台上,一看到校长和老师们坐在台下,我的脑子,突然变得空白一片,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们给了我两三次机会,我还是没有办法如常发挥……”
说着说着,眼泪好像骤然钻出泥土的蚯蚓,爬满一脸。
“云嫔,无法如常发挥,很正常啊,为什么你要哭呢?”
梨花带雨的她,诧异地抬头看我。
“你完全没有上台表演的经验,失态,就是常态啊!成功不是立竿见影的,它需要以失败作为台阶而慢慢往上攀爬的。我们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一起努力,好吗?我向你保证,只要对自己有信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记得,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在笑你,可是,只要有一个人不嘲笑你,你就有了成功的机会了——那个不嘲笑你的人,就是你自己。现在,你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明天正式开始练习。”
在她离开前,我向她提出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你也许可以考虑改变一个发型,把头发放下来,修短一点,让它自然地垂在两耳旁,不要绑得死紧,脸上的表情,自然也会变得柔和一些,这或许有助于缓和你紧张的情绪。”
第二天,出现在眼前的董云嫔,依我的建议换了发型,判若两人,整张脸泛着一种如玉般的柔润亮光。
我要她把整份稿子念一遍,她坐着念,声音嘹亮,但是,声调轻重高低不分,像一个机械人在朗读新闻,欠缺应有的感情。
我知道,此刻的她,需要的是打气和鼓励、需要的是建议和指引,任何负面的批评,都会让她打退堂鼓。我只能透过正面的赞美来使她勇往直前,再以委婉的语言来纠正她的错误。
我斟字酌句地说:
“云嫔,你的声音很有力度,能够很好地吸引全场观众的注意力。然而,作为一个成功的司仪,你必须适度地在声调里注入感情,才能感染观众,从而牵动他们的情绪。”
我以笔在讲稿上清楚地标出声调的轻重疾缓,又从头到尾地示范了两次。
云嫔听得专心、学得用心,反反复复地练、不惮其烦地练,最后,终于恰如其分地把感情注入了跌宕有致的声调里。
她看起来精神抖擞,但我却当机立断地结束了这一天的指导。我知道,要打一场漂亮的仗,不能让即将上前线的士兵累着。
次日,我们正式排练了。
我领她到一间空旷的课室去,嘱她站在最前方;我呢,则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
“站直、平肩、挺腰、吸一口气,然后,想象你自己置身于大礼堂里……”我说:“好!现在,开始吧!”
她站直、平肩、挺腰、吸一口气,缓缓地开口了,然而,才讲不了几句话,她的舌头便打结了。昨天明明倒背如流的讲稿,今日却糜烂在腹中。只见她眸子里盛满了惊恐,口里流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一丝丝的寒气。
我明确地知道,此刻,盘踞在她心中那一头“紧张的兽”,又跳出来吞噬她的胆子、咬噬她的信心了。
我必须彻底歼灭这一头兽。
我暂停练习,带她到校园去散步。走到一棵叶子落了大半而露出枯枝的大树旁,我停驻了脚步,刻意问她:
“云嫔,你觉得这棵树好看吗?”
她觉得我的问题莫名其妙,可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
“呃,不大美。”
“你觉得不美,可我却觉得它漂亮极了,它透过了一种千锤百炼的沧桑美,展现出对新生的憧憬——这是其他树木所没有的内涵。”我别具深意地说:“瞧,同一样东西,千百个人,可能会生出多种不同的看法,所以呢,行事只要尽自己的努力和本分便可以了,不必在乎别人的想法。”顿了顿,我加强了语调,续道:“我分析你紧张的心态,主要是你担心自己的表现会招来他人负面的批评,患得患失,在心理上先打了败仗,形诸于外,自然溃不成军了。”
她默然无语。我要她回家,好好反刍我所说的话。
次日,在空旷的课室里,我和她玩了一项心理游戏。
我说:
“云嫔,现在,想象你自己一个人站在海边,你面对着的,是沙滩上数之不尽的沙砾。然后,你面对海洋、对着沙砾讲话。记得,海边是空无一人的,所以呢,你讲话时,不必看着我,只要望向广袤的空间,便可以了。”
董云嫔站直、平肩、挺腰、吸一口气,然后,想象自己站在沙滩上,面向大海、对着沙砾,开始讲话了。说也奇怪,这一回,她表情从容,声调抑扬顿挫,表现出乎意料之外的好。至此,我明白,我已经帮助她克服了心理的障碍。
如此持续地练了两天,她平稳而又出色的表现,令我击节赞叹。
但是,我还未能完全地放心。
我安排她到一个班级去,当着30余名学生面前,排练一次。
她表现得无懈可击,我至此完完全全地放心了。
校庆举行那天,在后台,我压低嗓子,慎重地提醒她:
“云嫔,记得,你面对的是海洋和沙砾。”
她点头,微笑,说:
“老师,放心,我记得。”
台下,铺天盖地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台上,仪态端庄的董云嫔从容自在地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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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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