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画界江湖
文图·赵宏
自从有了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江 湖一词似乎早已深入现代人心中。 关于江湖的最著名的几句话,分别 出自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和一千多年前的范仲淹 。 庄子提到江湖,大约是中国最早的,他说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两条搁浅在小水坑里的鱼,与其互相嘴对嘴给对方喂泡沫以求不死,还不如 彼此根本未曾相识而在大江大河里自在遨游。相比而言,宋大夫范仲淹似乎更高大 上一些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 当官就替皇上看顾百姓,退隐了也不忘为君父操心解愁 。一 个 忧字,道出世间多少烦恼 。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 有恩怨 就会有江湖,人就是江湖”(金庸——《笑 傲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 仇难却,恩怨无尽”(古龙——《楚留香 传奇》) 。这两段武侠小说里的名句,说 得至为透彻,用来形容新加坡画界,也是 再恰当不过 。
“江湖是不受政府管制、不在官署立 案、不显现在表面社会、深入民间内里、 游走在法外之地的”,之所以说新加坡画 界是一个江湖,是因为本地艺术圈有一个 与之类似的、非常显著的特征,或者说区 别于其他地方的有趣之处,即专业美术的 泛世俗化以及艺术参与者的泛平民化 。这意 味着学院派和所谓学术正统在本地画界不 具有核心高地的地位 。虽然素描、粉彩、 水彩、油画和胶彩等西方体系画种,因为 需要一定的专业基础和训练的缘故,情况尚好,但涉及中国水墨画,新水墨艺术等,因 为入门的阶梯较低,有些甚至不需要进入专业 的学府,自己动手一两年即大约可以有个囫囵 的模样,情形就不那么乐观了。新加坡建国不 过几十年,第一间比较有官方意味的画廊只是 六十年代时新加坡国家博物馆的附属部分,真 正意义的国家美术馆是在 2015年才宣告成立, 时不过数年。至于专业的美术学院,如南洋艺 术学院或更早期的南洋美专,以及拉萨尔艺术 学院,从一开始就是民间的。因此,说本地画 界也是一个江湖,就不为过。江湖自有江湖的 规矩,江湖中人一旦触犯,自然也将由江湖中 的门派和江湖中人批判和讨伐。
不论古今中西,艺术其实都有正统。在 早 期,艺术的正统导向,在西方是源于教会, 在中国则来自宫廷。西方有个比较公认的说法 是,没有宗教,就没有艺术的繁荣。英国美学 家克莱夫·贝尔的《艺术》一书中分析了艺术 与宗教的密切联系。贝尔强调“艺术和宗教是 人们摆脱现实环境达到迷狂境界的两个途径。 审美的狂喜和宗教的狂热是联合在一起的两个 派 別 。 艺术与宗教都是达到同一类心理状态 的手段”(穆清——《如何理解艺术与宗教的 关系?》)。教会是艺术的赞助人,西方历史上 很多著名的艺术家,都曾是教会雇佣的艺术工 人,比如米开朗基罗 。 “ 1505 年, 教皇尤利 乌斯二世交给了米开朗基罗一生中最具挑战性 的任务: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顶部作画”(搜狐 网——《米开朗琪罗的故事及作品赏析》)。合 同写到:“我,米开朗基罗,雕塑家,由于将要 进行西斯廷教堂顶部的绘画,收到了神圣的教 皇尤利乌斯二世 500枚达克特金币”。(同上) 至于达芬奇和拉斐尔,乃至近代的毕加索,教会 都曾是他们的重要艺术赞助人和艺术促进者。 当教皇保罗三世第一次看到米开朗基罗的另一 幅杰作《最后的审判》时,惊愕地跪了下来;教 皇英诺森十世面对巴洛克时期西班牙画家迭戈·委拉斯凯兹(1599-1660年)为其所画的肖像 惊呼:“实在是过于像了!”,然后把画藏起 来,从此密不示人。至于中国,水墨画的顶峰 在宋朝,而徽宗皇帝赵佶就是代表国家的最大 的艺术赞助人,设立了完整周密的画院制度, 宣和画院就是宋官署名,雍熙元年置。赵佶本 人亦是画家和书法家,他的《珍禽写生图》和 《瑞鹤图》至今仍是不可逾越的巅峰。萧照是 南宋画家。靖康间(1126-1127年)金兵攻陷 汴京(今河南开封),萧照在太行山参加义兵, 一日偶遇著名画家李唐逃乱至此,即拜李唐为 师,至临安(今浙江杭州),日后充任画院待 诏,赐金带。
在新加坡,如果你是一个画家,就注定已 经自投江湖,要靠自己行走,这里没有被私人、 组织机构或政府供养的职业画家,只有以画家 为职业的自食其力的谋生者。人说江湖义字当 头,但在本地,似乎应该改为钱字开路,因为本 地没有艺术赞助人的传统。当然,凡事都有例 外,昔日江夏堂主黄曼士(1887-1963年) , 时为南洋烟草公司新加坡区域总经理,大约可 以算作一个 。 欧阳兴义在《悲鸿在星洲》中 称新加坡是中国以外存留徐悲鸿作品最多的地 方 。 “粗略统计, 1939 年新马展售的作品已 达四五百幅,在江夏堂为赴美展览所作约 300 幅,赠黄曼士昆仲约 200 幅,合计已千幅之 多。”当年,徐悲鸿从法国转道来新加坡投奔 黄曼士,据说某个除夕之夜,在黄曼士的宴客 席上,徐悲鸿思念远在法国的妻子蒋碧薇无钱 交房租和水电费,痛而落泪,黄曼士当即放下 碗筷,携徐氏一同外出至邮局汇寄一大笔钱至 巴黎,徐悲鸿才破涕为笑,入席酣饮。
广陵散不闻久矣,这样的际遇,早成故 事。即便如当今已获政府颁发的文化奖的著名 画家洪亚弟,也无缘期盼。洪亚弟早年在南洋 美专学画,学时即半工半读,日间打工挣钱, 晚间上学听课,毕业后则供职于广告社赚钱糊口。他还是幸运的,因为作品出色,藏家频频惠 顾,能够以画养家。列为新加坡先驱艺术家之 一的林清河,创立新加坡水彩画会,却一直以 职员的身份工作和生活,只有在每个礼拜天, 才变回画家的身份。林清河一生挚爱新加坡河 及甘榜风光,以此为题创作了大量出色的水彩 画。他是一位朴素艺术家,自学成才,艺术的 起步源于莱福士书院的外籍美术老师。
有江湖自然就有门派,南洋画派似乎曾 在本地一领风骚 。 即便如马来艺术家拉提夫· 莫西丁,也 曾坦承当初是受了刘抗、钟泗宾等 人的深刻影响。但在最新一期,据说也是最后一 期的《怡和世纪》杂志上,本地资深艺术史学 者姚梦桐经过翔实考证,以《南洋画派—— 论 者心中的美丽憧憬》一文,指出无论是南洋风 格、南洋风,抑或是马来亚画派等都是很多人心 中的一厢情愿。四大画家的一次巴厘岛之行, 并不能确立所谓的画派,有着“异国趣味和乐 园风”,“洋溢南洋风趣的南洋风情画,还远 远谈不上南洋画派”。原本,有江湖就有武林 门派,如今才知道,这里既没有什么盟主,也没 什么四大门派、四大长老,有的只是群雄。“赤 艺最后一届年展(1968年 ) 成 为 绝 响 ,‘ 南 洋 风’新美术余韵缭绕,之后,渐渐消失,淡开 化去”。
蔡名智先生的《马来亚史诗》和《国语课》 是上一代人的记忆,已成殿堂级的经典;许锡勇 先生如今则是金文泰星期日咖啡聚会艺术家的 常客;萧学民先生曾以《一个时代的降临》, “想象曹亚志1819年1月29日率领20名印度兵 上岸后,确定莱佛士可以放心登陆的那一幕” (张夏帏—— 《画家眼中的曹亚志》),但更 多的人却似乎更津津乐道于他如何在台湾以画 人物肖像收获大名,以及他的人体作品是如何 唯 美。蔡逸溪先生以巨大的空白宣纸上的几片 落叶博得惊叹;朱庆光先生以类似李曼峰的笔 法画着鸽子,一派峇里风情;陈楚智先生则静若处子,钟情于牛车水和小印度的古早街巷, 画面隽永幽逸。李福茂先生用彩墨画胡姬花, 赖瑞龙先生师从吴昌硕再传弟子范昌乾画花鸟, 许梦丰先生亦是“无日不与花为伴、对花情有 独钟,每天都到香莲寺种花,赏花”(新加坡 颜氏公会—— 《从花香谈起》)…… 一时多少 豪杰,谈笑神游,谁与争锋?
然而,本地艺术的世俗化,艺术从业者的 平民化,艺术参与者和支持者的高度社会包容 化,降低了艺术原有的稀缺本质和传统的高阶 门 槛。虽然利于大众普及和推广,但也令原本 位列高尚的艺术屈身,化为鱼龙混杂,龙蛇不 分的江湖。虽然当年有社团领袖黄曼士的“百 扇斋”、银行家刘作筹的“虚白斋”、商人 陈之初的“香雪庄”与杨启霖的“袖海楼”, 振奋新加坡的收藏市场,但这些已成过眼云烟, 狮城故事;虽然曾经有以先驱艺术家钟泗宾和 陈文希为首的多个画室兼画廊驻扎于东陵购物 中心,号为艺术的圣地,但目前的情形却是过 气和“门前冷落鞍马稀”;虽然大华银行的年 度艺术大赛年年举行,新加坡艺术协会的展览 也是如常举办,但终究也无法从实质上提振本 地的艺术专业水准 。 既是江湖,自然过江之 鲫多于鲲。一些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正规艺术配 训,也无任何师承关系,甚至连勤奋自励都算 不上的普通艺术爱好者,一转身,动辄以画家 自居,频频出入于规模各异,背景复杂的各类 艺术展览,行走于画廊、博物馆和大大小小的 艺术讲座之间;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不着边 际的评判。貌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涌动,良 莠难辨,艺术的江湖波涛汹涌,上下翻腾,煞 是眼花缭乱。比如,有自命甚高者办展售画敛 收爱心数万金,实情泄露亦不以为然,有者自 某国来,以为本地对水墨艺术宽爱有加,遂恣 意自诩,以某号自称,但观其书,竟无一笔是 一挥而就,笔笔勾描,笔笔添改;又有自封为 某画派传承者,不知丹青需调色,胖袖挥洒常自矜,画技虽不如稚子,却不掩 其意气洋洋,欣然自持;有某些 所谓画家,画无意趣,字无章法, 独稍有姿色,动辄伸出纤纤玉 臂拉住资深人士或者权贵之手攀 谈而面不改色,一时竟也名声鹊 起;另有自悟习画者,虽然勤奋, 但终不知山外有山,亦不知何处 是山,每日风雨无阻行走于闾巷 坊间,挥毫唱和,居然也在数十 年间积得约百万财,有多间屋 。
毛泽东曾在文革期间评价中 国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是“庙小 池浅”,显然过于尖酸而刻薄, 但新加坡是个小池塘,却系不争 的事实,也是公认的自评 。 然 而,虽是小池,却地处南洋,四 围皆海,链接西东,各路画家纷 纷汇聚于此,可以不患正统,可 以无涉门派,可以涂鸦,可以自 创自封,甚至鱼目混珠,滥竽充 数。画界的每个参与者都有话语 权,但似乎说什么也没有什么人 在意;几个人就可以结成一个艺 术社团,冠以亚细安或全球;没 有权威的学术研究机构和评判体 系,也无需任何专业资格或出身 师承的认证 。总之,但凭你自己 敢敢做主,无惧天下,任人评说 。 正所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 辈岂是蓬蒿人”,“本是龙种, 幻作鱼游” 。一入江湖,各逞英 豪,江湖之险,不过如此,江湖 之便, 亦如此而已 。
(作者为本地水墨画家、 独立策展人兼 国家美术馆艺术论文翻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