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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双城恋》解读孙宽

文·怀鹰

孙宽

双城的意涵指向

城,不仅仅是指硬体建筑,包括基本设施,人工化了的自然景观,细腻的部分包括文化建设,历史演变以及人文环境的氛围。顾名思义,所谓“双城”,北京与狮城。北京是作者的祖籍,是来处;狮城是作者旅居26年的地方,是归属。北京是家乡,狮城是异乡。家乡与异乡之间处于怎样的状态,靠什么维系两地情?

作者在《自序》中提到,双城将她的人生联系起来,她在几十年的往复中,围绕它,追赶它,超越它。双城也是她与自己对话,与他人,扩而大之,世界上万事万物,乃至宇宙星际之间的沟通和联系,更是新加坡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宇宙万物之间微妙的内在关联,或它们自成体系的某种意义。这是虚设的“城”,属于精神领域的城。

以《双城恋》为例,我们来考察一下。把两个有代表意义的“城”并列在一起,需要大手笔,其中有油画的粗犷,更要有工笔画的细腻,浮光掠影式的素描,很难体现在那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地名、街名、小食,甚至地标等的精华和味道。这首诗像这本诗集一样,并非地理导览,带我们在大街小巷溜达,而是通过对一些景观和生活片段的描写,重彩浓墨地展现两座“城”在作者心里的位置。

《双城恋》

“‘砰砰’蹦跳的北京是爱情,‘咚咚’舞蹈的新加坡是婚姻;京腔的炸酱面,罗蒂布拉达咖喱是我的日子和诗”……这些都说明两座“城”都是作者割舍不了的感情,新加坡更是感情的进一步升华。这两种情感互相激励和渗透,她寻觅到了自己的灵魂之家。“刚刚推开北京的窗/又下起了新加坡的雨”,它们之间的关系已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无论是北京,还是新加坡,不是作为一座城市的标志而存在,而是植根于一种异常清晰的感情底下,这是《双城恋》的基调。在作者的思维里,两座城,只有地域上之差别,而“恋”却像一条脐带相连。

对一个远离家乡故土的游子来说(虽然孙宽在此地已经生活了26年,并已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困扰她的并非来自异地生活的难度,一个能在异乡扎根的人,都有很强的适应性及旺盛的生命力,而是这挥之不去的“乡愁”,扑朔迷离。“乡愁”是一个充满诗意而永恒的题材,既抽象又具体,有时又玄幻迷离得令人难以捉摸。孙宽的乡愁不是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直白陈述,不是王湾(约693年-约751年,唐代诗人)“乡书何处还?归雁洛阳边”那般殷切,无奈。也不像余光中在1972年写的《乡愁》,借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些实物,把抽象的乡愁具体化。孙宽把自己形容为一个异族,“我来自云,独自漫游”,换句话说,游子的身份等同异族,尤其是她漫游世界各地,这种感觉来得异常强烈,这是一种不断变换的生活和情思;她把自己放在“被禁锢的异类”,作为一个东方女子,又是回族,她一定面临过各种挑战。

乡思“抑郁成散不去的雨丝,凝聚,缠绵,再凝聚”,周边一切的陌生与不平衡,世界之间的裂缝,作者都尝试“青春发丝穿线”去缝合,异族的婚姻被她当成“弥补一切伤痛的良药”。但是平衡会“在制造的和谐中打破”,就像赤道的雨“一边是阳光灿烂,一片是瓢泼涤洗”这种心造的幻境加深了作者的“漂泊”,虽然“孤独而快乐,真实而虚无”。这是扎实的漂泊,也是虚幻的漂泊,而这,无异构成孙宽心底最深沉、

最难诠释的“乡愁”。

有如电影镜头里的过场简介,都是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本位存在。又比如《故宫没故事》“没有故事”是反衬、反观或反讽,正如作者所说的“每场雪,每条雨丝都有故事,你没有”。记忆是如何中断的?或者为何竟然如此单薄?也许留存在作者心里的仅剩“火烧的灰烬”,它以“一种移植,某种废弃远离/和我一样,恒久的石头不再当年/岁月的苔藓滋长,躲避着阳光”。

相比之下,狮城在作者心里所占的比重远远大过家乡。《双溪布洛湿地》、《榜鹅的海》、《狮城与我》、《新加坡的河》、《狮城,有维度的严苛》、《中峇鲁儿童乐园的秋千》、《我是如此爱着你》、《纱丽的节日》、《我的小时工是位菲律宾女佣》、《落地生根》、《联合早报的印刷车间》、《一切近的都将远去》、《边界》、《每天,最后一朵花的蕊》等,不仅涉及了新加坡的景观和民俗,还如同新加坡人一样呼吸,已经进入本土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要真正融入狮城的精神内涵,也许要经历几代人,这不是哪一个诗人能够超越的局限。

风格和语言的塑造

 

对一个诗人来说,风格是一生追求的目标;风格的塑造有助于提升语言特点和表达技巧。李白的诗风格是豪迈奔放,想象丰富,意境奇妙,浪漫;杜甫是现实主义大师,沉郁顿挫,有强烈的忧患意识。

孙宽虽然在狮城生活了20多年,但她的文学根底植根于中国,写出来的诗有很浓烈的中国风格。长短诗都有,所谓长,指的是超过20行以上的诗,最长的一首《狮城与我》,达到30行,诗一长,情绪和节奏较难控制。

孙宽的诗不能冠之以婉约派,浪漫派或什么文学流派。其实,她的诗还未定型,还在探索之中,还未建立自己个人特殊的风格。平心而论,孙宽驾驭文字的功力来自于她的散文,也许是受了散文的影响,孙宽倾向于长句子,读起来比较费力。同时,她也把散文的结构带进诗歌,以致于诗本身的结构不那么严谨,诗思的渗透也就比较薄弱,节奏感不够鲜明。作者有很强的抒情天分,这可以从一些诗的形容词看出来。

不过,我们偶尔会看到一些很奇特,蕴含某种禅机的句子。如:

“ 顺手撅断一根黄瓜, 嚼出它绿色的血液”

——《脱落的甜》

“我一睡去,身体就会大块大块结冰”

——《河流》

“我企图引诱自己,把自己堕落成一个漩涡”

——《我假装是一条鱼》

“尘埃死去时,流水为它送葬”

——《万物的婚姻》

“我把耳朵贴在上面听盲鱼的悄悄话”

——《盲鱼和古扬子海》

“我把秋千荡去给星空,月亮和秋天”

——《中峇鲁儿童乐园的秋千》

从这些句子可以看出孙宽对文字的敏感度和构思的奇巧。相比之下,孙宽的短诗所占的分量略少,所谓短诗是指十行以内的诗,计有《梦》、《欠》、《自画像》、《邂逅诗》、《聆听》、《小饭桌》、《我的眼睛开始下雪》、《我种过一段春意》、《榜鹅的海》、《把黑夜写出闪亮的星星》、《我们从未看见大海》、《盲鱼和古扬子海》、《我和你如此相似》、《聚散》、《我的心下着雪》、《海域》、《久违的山楂片》、《芭蕾舞》、《失眠》、《猫眼》、《谜语》、《细节》、《吊兰》、《思念》、《枯萎》、《困倦》、《亲人》、《麦穗》、《诗人》、《立冬》、《时

间》等共31首。我想谈谈《我的眼睛开始下雪》这首:

落雨窗前,时密时疏,不知何时来去

我细数它落下溅起的浪花,无时无晌

我不记得糖葫芦是酸的,甚至它的甜,不过

有一种伴随它的冷,渗透了我的骨髓,我的心

系不上冰鞋的带子,伸不出手,屏吸狂奔

没有知觉的冷,今天却这样固执地暖着我

我插在你怀里的小手,慢慢恢复了血色

你的微笑冒着热气,而我的眼睛却开始下雪

特别挑出这首诗来谈,首先是题目吸引了我。《我的眼睛开始下雪》,这样的题目不落俗套,我会很想知道,眼睛为什么会下雪,下的是什么雪,雪意味着什么?其实,整首诗并没有直接写雪,直到最后才出现“你的微笑冒着热气,而我的眼睛却开始下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雪隐藏得很深。我们且看看雪为何会下在眼睛?

“落雨窗前, 时密时疏, 不知何时来去/我细数它落下溅起的浪花,无时无晌”。天气转换,窗前下起了雨(雪融化了成雨),时密时疏,没有始终,大概下了好长一段时间。如此雨景,如此情怀,确实令人惆怅。而“我”怅望着雨“落下溅起的浪花”,也过了一段时间。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窗前看雨,而雨却没有间断,也不理会看雨的人的心情。第一节诗便已营造出一种天地茫茫独徘徊的心境。

“我不记得糖葫芦是酸的,甚至它的甜,不过有一种伴随它的冷,渗透了我的骨髓,我的心”。作者独倚窗前想的是什么?这一场雨勾起了她的思念,但她不说思念如何如何,记忆多深多深,而只说“我不记得糖葫芦是酸的,甚至它的甜”,从味道联想故乡特有的小食,满溢浓浓的乡味,竟然“酸”与“甜”都久远得忘记了。然而,这糖葫芦却“有一种伴随它的冷”,而且“渗透了我的骨髓,我的心”,回忆引来的是

这般凄冷,“不记得”是为突出某种记忆的深刻,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里,有些记忆竟然像生命一样沉重,哪里只是一阕冷冷的小令?

这是不是铺天盖地的蚀骨难耐的“乡愁”呢?“系不上冰鞋的带子,伸不出手,屏吸狂奔/没有知觉的冷,今天却这样固执地暖着我”。滑冰时的一片冷,冷得连冰鞋带子都系不上,今天回忆起来,不只带来一丝“暖意”,而且还“固执地暖着我”。这是一种清澈的感觉, 无关天气,纯粹是一种内心情感的涌动。

“我插在你怀里的小手,慢慢恢复了血色/你的微笑冒着热气,而我的眼睛却开始下雪”。故乡,那个寒冷的地方,曾经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把她冻得失去血色的小手放进自己怀里暖着。“小手慢慢恢复了血色”,因为“你的微笑冒着热气”,然而今天,在赤道这样温暖的地方,可“我的眼睛却开始下雪”,这样的“雪”比流下的泪, 更令人心疼。

这首小诗写得优雅,层层推进,与我们的呼吸节奏很搭配,从而形成一种类似波浪起伏的态势,是一首很有质感的小诗。

孙宽的诗如果能朝这个方向挖掘,相信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在诗坛上另辟蹊径。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学奖、金笔奖、冰心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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