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屏的孔雀

这一回，我出的作文题目是《我最爱逛的一个地方》。

蔡佳玉的这篇作文，着实让我有“惊艳”的感觉。

作文一开头，她便老老实实地“招供”，她最爱逛的地方是商场。她父母亲开设公司，经营出入口贸易，早出晚归，宽敞的双层洋楼，就只有她和佣人朝夕相对，每一寸空间都填满了无法排遣的寂寞。她说：“家里是空的，可是，我的钱包却是满的。钱，是父母体现亲情的一种僵硬的方式，我内心澎湃的感情需要一个出口，住家附近的豪华商场，便是我散发内心郁闷、打发无聊时光的好地方。”让我击节叹赏而又揪心不已的，是结尾的几句话：“成天在商场里逛来逛去，虽然怀里大包小包都是心爱的物品，可是，有时，未免茫然。买来的，都是美化外表的东西，心灵呢，谁来帮我美化？我以调色板把课余的生活弄得花团锦簇，但是，画面上却只见到一团乱七八糟的色泽，到底我生活的主色是什么呢？我茫然。”

在这篇作文里，我看到了一颗迷茫无依的心，也看到了一颗强烈渴求温暖的心。她是一叶扁舟，晃荡于大海，渴望靠岸，但却不知道岸在哪里。

蔡佳玉是普通课程中四班的学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光洁透亮的脸颊，白里泛红，像蔷薇的花瓣。圆圆大大的眸子，墨黑。圆圆小小的酒窝，灵动。非常时髦，头发每天变换着不同的花样;有时，扎成活泼的马尾;有时，绑成两根辫子;有时，松松地打成一条麻花辫，头发上，总有着精致美丽的发饰。然而，吸引我注意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的神情。我觉得她像一只猫，一只慵懒的猫、一只独来独往的猫。

她不闹事、也不合群。每天上课，她都显得无精打采的，好像浑身的活力莫名其妙地被人抽掉了。交上来的作业，也多是以敷衍塞责的态度完成的。老师不注意她，同学不尊重她，她在学校的日子，是一个接一个毫无意识的重复。

眼前这篇作文，我一读再读，很难相信像蔡佳玉这个懒猫似的女孩子，会写出如此精彩的文章，而且，和第一篇作文相较，她的进步，也欠缺该有的说服力。上一篇作文，给我的感觉根本就是在拼凑字数罢了，我猜想，她大约是一边写一边计算字数的，一旦够了，便鸣金收兵了。这样一种写作文的方式，和她一贯做事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方式，倒是吻合的。

第二天，我召她到办公室细谈，她信誓旦旦每个字都是自己写的；深谈下去，发现她平日常常涉猎一些流行小说，中文有一定的根底。我蓦然产生了一种在矿石里发掘到碧玉的惊喜，给她打了个颇高的分数，又当着全班把她大大地夸了一番。在功课上一向不受人注意的她，蓦然成了班上同学钦羡的对像，她的眸子，霎时变成了夏日的太阳，灼热灼热的。

分析她两篇作文表现截然不同的原因，兴许是第一篇作文的题目她不感兴趣，便敷衍塞责，第二篇文题触及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些感觉，她便让心里的话真真实实地流到纸上来，写得情真意切。

次日，我买了琦君的四部散文集《水是故乡甜》、《青灯有味似儿时》、《细雨灯花落》、《流予他年说梦痕》送给她。我刻意把在现实生活中缺乏温暖的她引入琦君的有情世界里。琦君是台湾著名的散文家，她的作品，丝丝缕缕地交织着对故乡和亲人的情思，就像是寒天里一壶炙热的茶、寒流里一股温暖的风，那种温馨的暖意，直透五脏六腑，能够很好地软化一颗颗僵冷的心。除此之外，琦君笔调清丽，文风朴实，在恬淡中不动声色地体现深刻的内涵。我坚信，多读、勤读，不但能提升文笔，也能提升人格修养、开拓精神世界；每一部书，都像是一扇紧闭的门扉，有阅读经验的老师，应该牵着学生的手，把他们直接带入藏有珠宝的大门里，免得他们九曲十八弯地走了许多不该走的冤枉路。

果不期然，蔡佳玉捧着琦君的书，读得如痴如醉，我注意到，读完之后，她还到学校图书馆去借阅琦君其他的散文集呢！很显然的，她非常享受书里那个温暖的世界。

当时，我是中文学会的负责人，特地劝说蔡佳玉加入。她原本选择合唱团作为课外活动，但我发现她对歌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因为校方强制学生必须选择一项课外活动，她便随意加入合唱团，滥竽充数，负责老师就常常投诉她无故缺席。

如今，我看到了她在写作上的潜能、看到了她对文字的浓厚兴趣，觉得让她由合唱团转入中文学会，应该是正确的决定。在合唱团负责老师的首肯下，蔡佳玉顺利地转入了中文学会。

中文学会以培养小记者为主，由我拟定访问课题，按部就班地给予学员训练，然后，让他们走出斗室，走入社会，进行采访。我要蔡佳玉加入，除了希望让她施展写作才华之外，还有另一层较深的用意。她一直都画地为牢，活在自己刻意制造的桎梏里；别人以为她家境富有而高高在上，实际上，据我观察，她是以表面的孤傲来掩饰内在的自卑——欠缺了父母的关怀，她觉得自己像缺了一个角，她不愿意把这一份不完美展现给别人看，而保持距离便是她自我保护的盔甲。我呢，一心想将她这一层盔甲卸下，让她享受和同学互动的快乐。

密切地观察她的表现，我发现在集体讨论和外出访问时，她都不太开口，然而，在撰写文稿时，她却表现得很热切，由于她文字水平好，写稿速度快，而且常常能够抓住受访者讲话的重点，同学们心服口服，一致推举她为撰写组的组长，组员写好的稿，都交给她修润、组合。她的能力，成了一管强力胶，粘合了她和同学们之间的感情。

我很高兴地看到，蔡佳玉终于慢慢地走出了她困居的茧。我期盼看到她早日蜕化为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快乐的蝴蝶。

那一年的会考，她不曾辜负我，不但华文考取了甲等（A1）成绩，其他各科都考获了优等成绩。

升上中五后，依然惜语如金，然而，她已经从一只慵懒的猫变成了一头精锐的虎了。知道土壤绝对不会辜负勤于耕耘的农夫，她拼尽全力。

终于，考上了大学，她选修的是中文系。

次年教师节，特地回返母校探望我。我们坐在食堂里喝咖啡，在轻拂的微风里，她向我敞开心扉：

“记得读小学六年级时，我获得了全校作文比赛的冠军，老师打趣地说，我应该请父母亲为我把奖状镶在玻璃框里，挂在大厅上。我高兴得好像踩在云絮上，一放学便兴冲冲地飞扑家门；可是，家里没人。好不容易等到父母亲回来了，我急巴巴地向他们出示奖状，可他们只随意瞄了一眼，还没看个清楚，便说：今晚我们有个重要的宴会，要赶着出去，你乖乖在家哦，要吃什么，让娜娜给你煮。说着，两人便急巴巴地沐浴更衣，盛装出门了。他们离开后，我一边哭，一边把奖状撕成碎片……”她絮絮地说着，声音里孕含着眼泪：“升上中学后，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我都是处在冬眠状态中的。在家里，父母忙于工作，没空照顾我；在学校，我功课不好，没人注意我，所以，我就用自己的方式来过活，表面上，日子过得很热闹，实际上，那是一种好像被虫蛀空了的感觉。”顿了顿，又说：“那一回，您当着全班学生面前称赞我，可以说是我生命的转捩点，我好像忽然之间醒了，咦，原来有一点点表现，便能唤起别人的注意、得到别人的肯定，也能让人另眼相看。后来，加入了中文学会，您常常鼓励我，您越是鼓励，我求好之心便越是强烈，一心一意只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您看。”说着，眸子流出了笑意，笑意源源地流进了酒窝里：“我那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孔雀呢，孔雀是为了自己尊敬和喜欢的人而开屏的。”

啊，孔雀，开屏的孔雀，多么美丽的意象啊！

她看着我，微笑地继续说道：

“在成长的过程里，父母为事业打拼，我只看到他们对我的冷落，却看不到我要啥有啥的那种运气和福气。其实，世间表达爱的方式有千种万种，我的父母亲，只不过是选择了他们熟知的一种方式而已，我是应该感恩惜福的。”

这一番话，让我知道了，蔡佳玉不只是一只开屏的孔雀，同时还是一只开窍的孔雀。

她是真正的成长、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