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打架吗?
文·尤今
说话,是一门艺术;同样是从口里溜出来的话语,有者是闪烁生光的珠宝翠玉,有者则是锈渍斑斑的破铜烂铁;有者呢,却是刀刃弓箭,伤人无数。
说话的习惯,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养成的;家庭往往就是孩子成长的土壤,出于污泥而不染的情况是较为罕见的。有些父母,有某种错误的说话方式而又不自觉,孩子耳濡目染,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了;有些父母,忙于工作,孩子自佣人或损友那儿受到负面影响而养成不良的说话习惯,父母又没有及时纠正,久而久之,便会形成足堪忧虑的后果了。
说说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例子。
刘华庆是中三普通班的学生,第一次与他接触,便惊讶而又惊愕于他极端无礼的说话方式。
开学的第一天,我要求学生填写有关家庭背景的资料。次日,全班学生都呈交了,唯独他没交。问他,他两手一摊,粗声粗气地应道:“没带啦!”我耐着性子问:“你明明知道今天要交,为什么不带来?”他双眸圆瞪,双臂环抱于胸前,凶神恶煞地说:“忘记啦!”那姿态、那神情、那语调,都频临爆炸点,仿佛我再问一句,他便会挥拳打过来了。我不再说话,静静走开。
下课钟声一响,我再次走到他身旁,语气平和地说:“华庆,跟我去办公室。”他翻了翻白眼,冷冷地应道:“干什么?”三个字,像三块石头,砸得人头疼。我语气坚定而脸色平静地说:“立刻来!我在办公室等你。”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少顷,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摇一摆地走进办公室来,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走到我面前,他冷冷地抬了抬下巴,语气不善地问道:
“干什么?”
我淡定地看着他,说:
“找你出来,是想和你打架。”
他怀疑自己听觉出了毛病,瞪着我,大声问道:
“你讲什么?”
我正色地说:
“华庆,你知道吗,你的态度实在太坏了,一点儿礼貌也没有。刚才在课室里,你不是很想动手打我吗?现在,我给你机会,让我们好好地较量较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便继续说道:“我学过空手道,是黑带高手,真要打起来,你未必打得过我!”
他脸色紧绷,好像刚刚不小心吞了一只死老鼠。很显然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做出适当的反应;后来,看到我脸上淡淡地浮出的笑意,那张像满弓的脸才稍稍地放松了一点儿,不过,语气还是像钢丝一样硬邦邦地甩得人生疼:
“谁要和你打架!我讲话的态度,一向都是这样的!”
我气定神闲地问道: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说话方式很没有礼貌吗?你就像在向我挑衅:你要打架吗?”
他理直气壮地应道:
“我和我爸我妈讲话也是这样的,他们从来也没说我不对啊!”
啊!我终于找到问题的症结了。这样的说话方式,老早已经养成了;然而,得不到纠正,旷日持久,已经变成一种错误的惯性。
我站了起来,仰着脸,看他,说:
“华庆,你看,你已经十六岁了,长得比我还要高出一个头,但是,你的说话方式,却比还没有入学的小孩儿更任性、比黑手党更嚣张。刚才,你并不想和我打架,然而,为什么却会给我这样的印象呢?原因就在于你的态度出了问题;最糟的是,你还大模大样地以为自己没有错。现在,就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这样的态度,是极端惹人讨厌的、是会滋生事端的!你明白了吗?”
他没有应我,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是迷惑而又混乱的,我这一番话对于他来说,具有一定的震撼性。他已经长期把黑色看成是白色、把刺耳的虫叫听成悦耳的鸟鸣,一旦有人指出这是错的,他一时半刻当然接受不了。
我婉言说道:
“华庆,你明明是个好孩子,但是,你粗鲁无礼的说话习惯却给别人造成了一种全然错误的印象,这就等于说,你明明是个富甲一方的富翁,但却被人看成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你明明是个满腹学问的专家,但却被人当作是目不识丁的莽夫;你原本是个伸张正义的侠士,但却被人视为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多么亏本啊!”
也许他觉得我的比喻很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细密洁净的好牙齿,白兮兮、亮晃晃的,脸上的煞气也顿时因为这个可爱的笑容而消弭于无形了。
我恳切地看着他,说道:
“华庆,听着:如果我愿意帮助你,你愿意改过吗?”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要把已经长歪了的树干扶正,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耐心和恒心,缺一不可;而且,师生俩还必须在共同的目标下长期并肩作战才行。
我和刘华庆,就在这种共识下,展开了漫长两年的“作战计划”。
在这长长的两年里,每天我都会在课堂上或者课堂外找机会和他讲话。
有时,谈话的过程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然而,不旋踵,却又充满了让人发噱的戏剧味。
比方说,有一回,他测验不及格,我问他:
“华庆,你怎么事先没有做好准备呢?”
他不假思索冲口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准备!你不懂的事情,就不要乱乱说!”
这无礼到了极致的语言,使我金星乱冒。怒气像山洪暴发,我耷拉着脸,以裹着寒霜的声音说道:
“你有准备,还会不及格吗?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我是“医者”,不应该对“患者”发脾气;而他呢,从我铁青的脸色和比铁更硬的语气里急遽地自我反省,知道自己又犯了“说话无礼”的老毛病,立马收敛了不自觉地露出的尖刺,低下头,嗫嚅地说:
“测验前一天,我参加校外篮球比赛,太累了,没有精神好好温习……”
我也即刻改用和缓的口气说道:
“华庆,刚才我问你为什么事先没有做好准备,你就应该这样向我解释啊!”
“是。”他俯首说道。
这时,我又问道:
“你看,我像是个乱乱说话的人吗?”
他抬起头来,看到我脸上闪烁的笑意,知道已经雨过天晴了,便以开朗的语气应道:
“不像,老师,你不像是个乱乱说话的人。”顿了顿,又说:“我才是个乱乱说话的人。”
至此,师生一起笑了起来。
后来,我和他约法三章,他如果言语无礼,我就会请他换个方式,想出另一句得体的话,再说一次。渐渐地,他最爱的口头禅“干什么”就变成了另一句温文的话:“请问有什么事吗?”至于他干巴巴的那一句“忘了带”,也变魔术似地变成了另外几句话:“对不起,我忘记带,明天补交。”其他如:“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为什么你还要再问!”变成了 “也许我说不清楚,请让我再说一遍。”以此类推。
在刘华庆的嘴里,语言原本是粗糙的面粉,可是,现在,他学会了加入白糖、加入鸡蛋、加入发酵粉,千锤百炼地把它烘焙成香软可口的蛋糕——语言的蛋糕。
经过双方长期不懈的努力后,他终于脱胎换骨地变了一个人。
要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说话习惯,“对症下药”固然重要,关键还在于刘华庆有一颗想要改过的心。
学生行为和语言无礼,作为“教育摇篮”的家庭难辞其咎。有时,病根太深,纵是华佗再世,依然是“药石罔效”的。
为人父母者,能不引以为鉴吗?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