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活老师
文 · 尤今
站在初级学院的课室内,我问一名就读高二的学生:“你高一的华文老师是谁呢?”他搔了搔头,托着下巴,想了老半天,才说:
“呃,呃,是个女老师。”
在我执教的学院里,18名老师当中,有16名是女的,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是哪一位“女老师”呢?我要求他形容该名老师的样貌特征,他支支吾吾地说:
“好像……好像是短头发的。”
哎呀,在16名女教师当中,有15位是短头发的。
这时,他又补充了一句:
“她长得不高也不矮……”
天呀,这算是哪门子的特征呢?
很明显的,这名学生,上了一整年华文课,可是,教他的老师姓甚名谁,他不知道;样子长得如何,他也没有印象。
我很好奇的是,当这位老师与他在校园相遇时,他能够认得出她吗?能吗?
紧接着,我做了一项小小的实验。我为这班高二的学生设计了一张表格,内有两个栏目,其中一栏,清楚地写着学校的各项科目,诸如:华文、英文、数学、化学、物理、生物、历史、地理、体育、课外活动等等;另一栏则空着,请学生填上老师的姓名。
结果呢,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原来啊,学生记不住老师的姓名,竟然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许多学生在“苦思冥想”之后,只能勉强在三两个栏目里填上老师的姓氏,诸如:“陈老师”、“张老师”、“吴老师”等等,许多栏目都像一张张愣愣地张着的嘴巴,茫然无措地空着。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学生居然连老师的姓名也记不住!或者说,他们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去记?
我决定为学生特地设计一堂以“师恩难忘”为题的写作课。
在过去,学生写老师,总爱以平铺直叙的方式,一板一眼地把老师在课堂里讲课的形象搬进方格子里。这样的一种写作方式,既刻板无趣,也无法把老师真实的形象生动地刻画出来。
把书教好,只不过是教师基本的职责;教书是良心工作,“诲人不倦”这四个字,有着既深而广的涵义,除了知识的传授外,教师还得熏陶学生的品德,照顾学生身心的健康,在学生犯错时加以纠正,在他们碰上难题时伸出援手。所以说嘛,学生要写活一个老师,其实是可以从多个不同的角度着手的。比方说,老师一句醍醐灌顶的话,可能把一个学生从痛苦的牛角尖里释放出来;老师宛若“及时雨”般的援助,可能改变学生的一生;老师一个纠正错误的妙方,可能让学生受惠一生。
我有一篇散文,篇名是《字帖里的师恩》,写的就是一名睿智的老师如何在我“犯错”时送了我一帖终生受用不尽的“良药”。
那一年,我读小六。我的字体很丑,纠缠不清的笔划像足了扭来扭去的麻花糖。每周一次的小楷习字对于我来说,是不折不扣的苦差。这晚,我在墨砚里慢慢地磨出了浓稠适中的墨,墨汁特有的香气,氤氲在凉凉的空气中。小楷本子静静地摊放于桌上,我呆呆地坐着,拿着毛笔,看着碑帖,联想浮翩,不想练字,却想写故事。
我兴味盎然地构思一则属于钢笔的故事。
故事的脉络在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后,我拿着毛笔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落在纸上,酣畅淋漓地写了起来。临摹习字一事,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之外。写写写、写写写,灵感泉涌地写,写了一页又一页,手酸了,停下来,这时,忽然听到时钟“如雷贯耳”地响了一下。我的意识忽然清醒了,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五页“小楷”,我暗叫不妙,我居然把临帖习字的小楷本子拿去写故事!然而,这时,已是凌晨一时了,我就只能将错就错地交上这份“张冠李戴”的“作业”了。
战战兢兢地把小楷本子交了上去后,我抱着侥幸的心态自我安慰:老师要审阅的是学生的书法嘛,应该不会细读小楷的内容吧?然而,万一他发现了而当着全班批评我,我一定会无地自容的。就这样患得患失地过了几天,老师把小楷本子分发给我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我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把小楷本子翻开来看,哟,老师居然给我打了一个“乙”(我小楷的分数,一向是属于“丙”级的),心里实在高兴,嘿嘿嘿,我不但顺利地闯过了一个险关,而且,还提升了分数哪!随意翻看,翻到后面,一行红字赫然跃入眼帘,仔细一读,我的脸,蓦地跳出了一个夕阳,红彤彤的,老师写的是:“小明真的把钢笔偷走了吗?下一回,记得告诉我哦!”啊,心细如发的谢老师明察秋毫,他不但察觉了我没有临摹字帖,还耗神费事地读了我杜撰的小故事哪,而最最重要的是,用心良苦的他,借此机会特地发了一张“通行证”给我。谢老师以他宽厚而又明智的行事方式,给了我“扬长避短”的机会。这一份原本让我见而生畏的临摹练习,从此就转化为令我引颈期盼的趣味作业了。
毋庸置疑,谢老师是位处处为学生着想的良师,他对学生方方面面的关怀与照顾,说之不尽;然而,在撰写他时,我就只侧重于写这一件事,尝鼎知脔,单单从这一件事来看,谢老师充满智慧的美好的形象便已跃然纸上了。
学生写作,必须学会剪裁。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找出发光发亮的一些事件,集中笔墨来写,往往能予人以深刻难忘的印象。
有时,当学生的性格因为个人不幸的遭遇而变得自卑抑郁时,单靠语言的开解是难以生效的。作者苇笛(中国),在《再破的盆也能开出美丽的花》一文里,便叙述了一名老师别开生面的辅导方式。
该文的大意是说,文中的主角小樱子,八岁时碰上一场车祸而变成了瘸子,自卑使她变成了一座沉默的山。初二那年,她的班级来了个观人于微的朱老师。有一天,朱老师自称自己太忙了,要求小樱子代她照顾她院子里的植物,天天替植物浇水。受宠若惊的小樱子激动得脸都红了。小樱子偏爱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它枝干挺拔、叶子狭长,她一直渴望知道,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终于,花开了。白色、喇叭形,优雅而美丽。朱老师告诉她,那是百合。这时,朱老师问了她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花盆好看吗?”那是一个废弃的脸盆,锈得连边都没有了。就在她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花盆”时,朱老师语深意长地说道:“一盆花,能开成什么样子,起决定作用的,是种子,而不是花盆……”就在那一刹那,有一束亮丽的阳光照进了她阴霾的心。从那天起,她脱胎换骨,成绩突飞猛进。
作品里的老师,深具爱心,她洞悉学生的心理,以一项刻意设计的活动,改变了学生的一生。
为了让学生了解多角度的创作方式,我给学生分发了多篇不同作家撰写的范文,刺激他们的思维,促使他们从多个不同的方向来审视老师。
经过训练课后,学生呈交上来的作文,果然便呈现了百花齐放的崭新面目。
训练课结束后,我又将填写老师名字的那张表格分发下去,我要他们把各个不同科目老师的全名恭恭敬敬地填在表格里,然后,记一辈子。
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
“记得老师的姓名,这是你给老师最起码的尊重。”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