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绽一瞥微笑

——孙耀瑜与活版印刷

文·林高
图·受访者提供

李国樑问我 :“ 想不想认识一位少有的人物?”他叫孙耀瑜。果然稀有品种。那天午后,国樑陪我到黄金坊(Golden Mile Complex)六楼耀瑜的工作室。初次见面,谈话没有隔膜。我和耀瑜聊了两个下午。实话实说,来到他的工作室有到了城市边缘一个邱野的感觉。虽然楼面层很热闹,很多商店吃店,货品琳琅满目,都在做泰国外劳的生意,却不知怎么,觉得这热闹反而衬出六楼的耀瑜工作室更是与世隔离。有朋自远方来,所以他特别开心。

铅字

耀瑜的职业是平面设计,只需一台电脑就可以在家里办公。为什么付租金拥有一间工作室?偶尔授课、开工作坊,不是理由。而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摆放他的宝贝: 十台桌上型活版印刷机,十几个木抽屉铅字,一些印刷电版,一些书报,还有展示一些卡片设计。2010年开始接触活版印刷到2014年成立工作室,他这爿独力经营的工作室已小有名气(网上平台: www.typesettingsg.com ; Instagram: yao_u)。远自英国、澳洲、新西兰、中国、韩国、日本、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尼等国家都有同好闻名到来参观。耀瑜有些感慨,他说,反而本地鲜有人知道;知道了就露出一脸疑惑,好像在问我:真的有意义吗?你真的觉得不浪费时间吗?

2004年耀瑜从新加坡理工学院电子资讯系毕业,负笈香港大学读电子工程,第二年退学。数学赶不上,不懂讲广东话,他说。可惜,我说。有得有失,看心态,他说。回来他报读第一媒体私人设计学院(FMDS),毕业转读SIM/RMIT,得到他想得到的平面设计学位。应该说,从事graphic design的收入是稳定的。可是,他喜欢“做梦”。受教育的背景多元曲折,这已多少透露他敢于面对自己,又不轻易低头。他要走自己的一条路。耀瑜36岁,脸庞瘦削,额头耸峙。头发向左横批以遮掩将秃的天灵盖。两道弯弯的眉遮不住很明朗的目光,即使讲到日子最低谷的时候,嘴角泛一瞥苦笑,目光照样十分明朗。他说话不浮夸,不往自己脸上贴金。谈到最后我将告别,问他,会不做下去吗?他说,年纪渐渐大,压力一定有。如果连租金也付不起…… 父亲说,为什么不去做一点正常的事?(他嘴角微微一笑)。这是有趣的事!自从他动这一念,慢慢投入,终于发现其中的价值,感觉也是在 “创业”。我说,本来你没想到要传承什么,现在变成是在守护了。他说,用守护是一个大词,我觉得我变成一个说故事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怎么概括对他的印象呢?我找到的词是:清爽。

第二次见面,我拿愚蠢的问题敲击他,问:为什么下这么大的气力呢?这些机器,这些工艺从外国传入,我们运用而已—毕竟不是我们的东西呀!他不激动。他说,活版印刷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不同于一般的工业文明,为什么不好好去了解?西方对活版印刷保留了完整的作业,去传承,去推广,有人珍惜。为什么亚洲没有?态度如此迥然不同,去了解这个不同本身就是很有趣的事。西方人感到不解,亚洲有伟大的发明却没有发扬光大。中国最早先有拓石印刷,隋唐开始有雕版印刷,宋朝的毕昇发明木活字印刷,也叫胶泥活字,记载见《梦溪笔谈》。韩国的古书《直指》(成书于1377年)是世界最早用金属模型铸字的活版印刷。15世纪雕版印刷传入西方,西方将之用到宗教插画雕版印刷,随后发明铅字活字印刷—这一步是大跨越。随后古登堡(Gutenberg)又将之发展为完整的铅字印刷流程,正式启动人类文明向前冲进的“机器”。耀瑜觉得,对于这个重要过程—人类共同发明、共同创造的契机—我们是应该去了解的。

我又愚蠢地问:你讲到自己的工作室,孤零零地做你目前在做的事,总是用“我们”。为什么?明明是你一个人。

据知,耀瑜独力经营的(活版印刷)工作室是亚洲非常少见的。2016年韩国清州市为成立国际印刷博物馆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Printing Museums)举行筹备会议,耀瑜受邀赴韩出席会议,成为创会咨询顾问。此协会于2018年成立,主要宗旨是为中西从事印刷文化研究的学人、机构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耀瑜感到,一路走来有些欣慰,有些寂寞。最初他接触的活版印刷是当代活版印刷,也叫凸版印刷(contemporary letterpress)。

他说,许多人对活版印刷的认识就止于当代活版印刷的凹陷效果,很可惜,也不奇怪,因为当代活版印刷在设计上容易讨好,有商机就有利润可图。对于传统活版印刷,除非有经验者,不然分别不出,它就失去了“竞争的位置”。但是,“我们”的工作不完全为了抢救,不为了保留机器,不为了记录消失的行业;而是认识和肯定人类文明进展的某个重要阶段。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其实是相辅相成的。

耀瑜说,西方有许多活版印刷博物馆、工作室,他们认真看待传统活版印刷的传承。网上平台的资讯很充实、完整,比如Briarpress.org。他在此平台认识一位美国人叫Ludwig Mohr,有热忱,有知识,有问必答,而且慷慨传送影片说明给他。耀瑜就是这样靠自己摸索,从无到有,慢慢培养、累积,型铸了今天自己的信念。他想提供给大家的一个角度是,看活版印刷,自15世纪至今约570年,要看到它的历史位置。

中文打字机

小型烫金机

手摇圆盘印刷机

他没有多少本钱,因为喜欢,竟也收藏印刷机。有手摇圆盘印刷机、打样机、打眼机、烫金机等。他买的十几台机器都有一个故事。耀瑜指给我看,一边说,这一台鲜红色手摇圆盘机,2012年从网上向Caslon UK买的,新币2500-3000,以为被砍菜头。他最近(2019年)花一千两百元买一台桌上型手摇圆盘机。物主从美国带回国,原想用来印刷婚姻喜帖、名片,却搁置在仓库十年才拿出来拍卖。耀瑜买下后得知物主是跟一位罪犯Louis Colavecchio买的。他一听就知道不妙。这个罪犯曾伪造钱币,他专为顾客修理机器,却常出错,部件一经更换,整部机器便不能操作。果然,耀瑜发现他买来的这一台必须再修正才能排上用场。还有个故事蛮有人情味的。某天,耀瑜扛了两台印刷机坐德士到学校办工作坊。德士司机曾是活版印刷工人,睹物忆旧,便聊起来,后来到耀瑜的工作室来参观。2017年,司机清理自己家里的储藏室发现有一台手摇圆盘机(Adana 8×5 press),便扛来送给耀瑜。“就是这一台枣红色。”耀瑜指给我看,“这是意外的收获,友谊的种子,人情的恩泽。”他又说,Caslon UK网页对活版印刷机器的报价其实升降不大,这反映西方、东方两个市场的态度不一样,所以2012年我并没有被砍菜头。

冥纸币电版

耀瑜收藏一块阴间冥纸(俗称金银纸)印刷电版,打样一张挂在墙上。六、七十年代阴间钞票,币值十万,今天涨价了。耀瑜的兴趣一直在延伸。他搜寻关于传统活字印刷的资料,比如过去印刷厂的运作情况,铅字从哪里买?新加坡不同语文的排版方法等等。他读李国樑的博客,知道他的父亲李泰麟先生从1949-1990年是印刷工人,便想约谈。国樑告诉我,就是这样他认识了耀瑜。耀瑜也向前南洋商报捡字/排版员工黄家雄先生了解。可惜,过去员工大都局限于自己的工作范围,而且对工业产品缺乏情感,因此所知有限。耀瑜打听到友谊印务公司(Block 2 Kitchener Road)于2019年停止营业,赶紧去“寻宝”,购得一台打样机。该厂过去主要印刷日历、冥纸、特刊、信封、婚姻喜帖、名片等,这些产品大都跟上时代节奏,换了样子,或者寂然走出时代轨道。他得知柔佛有一家苏炳衡印务局正筹建文物馆以收藏关于活版印刷的文物,便跑去了解新马印刷工作的原貌和差异。刚好李国樑受邀成为该文物馆筹建顾问,谈起,两人又有了“他乡遇知音”的喜悦。

耀瑜说,至今尚存有一个遗憾,一个迷惑,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新加坡有上千家印刷厂/印务局,铸字行自然也就不少,比如汉文铸字公司、土明铸字行、华盛铸字所、一盛铸字,等等,当时所用的字体(楷体、宋体、黑体……),当时的铜模(应存有书法家的手稿……),当时的机器从哪个国家买来?这些都找不到记录,甚至找不到线索/方向引导你去寻找。几乎是空白的一块。大约从1823年,活版印刷便带动了文化产业,这些应该有迹可循。可是,存留的记忆十分稀少而且渐渐斑驳。以前和现在之间怎么去完成一个连接点?这方面,西方铸字行的记录就十分详尽,他出示一本书(1923 American Type Founders Specimen Book & Catalogue)给我看,书里的字型、字号、排版变化多样,趣味多样。他说,设计和广告基本是从活版印刷的基础上发展出来新的领域。还好,当代亚洲开始关注传承上的事,他说,台湾日星铸字行是唯一一家铸造中文繁体铅字。青岛的时光印字设有小型博物馆,并设有体验馆给小孩提供一些关于印刷的体验。上海字模一厂有铸字、铜模、机器等方面的保留。韩国清州有雕版印刷博物馆、活版印刷博物馆。日本现在还在做原貌活版印刷,对于工艺的传承,日本有很正规的作业。

他有说不完的故事。我一边听一边琢磨,心情并不轻松。维持这样一爿工作室的条件是捉襟见肘。问他注入多少资金了,他告诉我一个数目,并吩咐:“这个不要写下来,父母看到了会难过。”说时微微一笑。那个数目的支付对他而言确实是必须鼓起勇气的“牺牲”。看墙上小卡片他选择的字句,有徐志摩的偶然、心经里的偈句、电影里的对白…… 隐隐亦透露他借助于他力以自我振作。其中一张写到:MAN IS BORN FREE/BUT EVERYWHERE HE IS /IN CHAIN。另一张是:天空 瑜。耀瑜说,2016年差一点就放弃了。“没钱了只好向弟弟借钱,也向姐姐借。总算熬过来。下来得改变一下,跟潮流,做一点当代凸版印刷。”我又看到他嘴角绽微微一笑。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