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四溢的小星星

文图·尤今

这件事，发生于多年前，虽然微不足道，可是，它始终像是一块软而甜的麦芽糖，一直、一直粘在我的记忆之库里。

那年九月，教师节那天，一大清早，走向办公室时，发现有个学生静静地伫立在办公室门口。个子矮小、鬈发、皮肤黝黑、身材微胖。啊，是中四班的董涛廷呢！

这个 16 岁的男学生，是学校里“赫赫有名”的捣蛋鬼，淘气得令人束手无策。他像个陀螺，上课时动个不停，完全不遵守秩序；又爱说话，只要老师一转身，他的话匣子便会打开。当老师下了禁口令时，他便在桌子底下折纸飞机，趁老师不备，就将纸飞机向他的“假想敌”发出“攻击”。

他是老师们眼中的一枚尖尖的钉子，大家在背后谈起他时，句句都是恶言，学生们惯于为老师取各种各样的绰号，他们不知道，老师其实也“精于此道”，不同的是，老师取的外号，通常是有一点“文化底蕴”的；比方说，文学老师就叫董涛廷为“连夜雨”，取自冯梦龙《醒世恒言》里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简陋的屋子偏偏又赶上连夜下雨；船本来就迟到了，但是又赶上逆风航行），意思是说这个班级原本就不好管，偏偏又碰上说话像是 “连夜雨”般连绵不断的董涛廷，真是“祸不单行”呀！地理老师称他为“自转地球”，说他就像个不停地转动的球体。

每天各科老师走进课室时，扫向他的目光，像从枪膛里射出的子弹，力道凌厉；而他，也一再被训育主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到办公室来，要他面壁思过。他思过了吗？我看未必，因为在面壁时，他阔阔的嘴巴总是毫不在乎地挂着一长串肥肥的笑。也许，他正在“构思”下一堂课应该怎样作弄其他同学呢！

这年，我成为他的班主任时，大家都满脸同情地看着我说：“哎呀，以后，你的日子可难熬了。”说这话时，他们却也都难以掩饰心里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去翻查他的家庭背景，发现他父亲早逝，由母亲照顾。母亲在一家旅馆当清洁女工，起早摸黑地工作，很少机会和他相处，更毋庸谈亲子交流了。

这是一个寂寞的孩子，但是，我个人觉得，他绝对不是一个坏孩子。他在学校一切叛逆的行为，只不过是为了引人注目罢了。

了解了这一点，我便不忍对他过于苛责了。再说，他目前已经活在神憎鬼厌的刀光剑影中了，我又何苦再对他踹上一脚呢？

我曾在家长会中与他母亲有过一面之缘，母子俩如同一个模子般印出来的：个子矮小、鬈发、皮肤黝黑、身材微胖。爱孩子，但是，又爱得不得其法，甚至，爱得诚惶诚恐，生怕在失去了丈夫之后，又失去这个孩子；当她慢吞吞地跟在孩子后面走进校门时，不像他娘，倒像是他落在地上的一个影子。那天，他母亲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因为老师们都“排队”等着向她投诉，在听着一轮又一轮没完没了的投诉时，她搓着手，拼命地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倒好似犯错的是她本人。我对她说：“孩子在成长期间需要家庭的关怀，也许，你应该抽出多一点时间陪陪他……”原本一直俯首聆听的她，忽然间抬起头来，对我说道：“老师，我也希望能有多一点时间陪陪他啊，可是，我一个人赚钱支撑这个家，房租、伙食费、生活费、孩子的学费，样样都靠我啊！我的休息日是星期五，每次有其他员工生病，我就要求顶替她，一个星期足足工作七天，又哪来的时间陪他呢……”她还想往下说，可是，一直坐在旁边跷着二郎腿的董涛廷突然倾向身子，扯了扯她的手肘，说：“妈，别再说了！”她立即噤声。

家长会结束后，我站在二楼，看着母子俩踽踽而行的背影。董涛廷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走了一小段路，董涛廷突然停下了脚步，一手接过了母亲手中的塑料袋子，一手揽着她的肩膀，并肩而行，好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孪生姐弟……

平常在校，课余时，一有机会、一有时间，我便找他谈话—不是板着面孔对他说些教条式的话，更不是居高临下地训斥他，只是和他随意谈谈生活琐事，间中也婉言劝他收敛自己的行为。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劝他的这些话，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几成。有一次，我对他说：“你母亲工作得这么辛苦，无非是为了给你一个更好的未来，可是，你却常常让她接到老师的投诉，难道你不心疼她的难过吗？”听到这话，他的脸，还是依然故我地挂着一串吊儿郎当的笑，可是，他却很快地别过脸去，我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看到了他眼里出其不意地泛出来的晶莹泪光。啊，谁能说、谁敢说这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呢？

知道他喜欢读漫画，有一回，他的作文拿到了很不错的分数，为了鼓励他，我便买了蔡志忠的《老子说，智者的低語》送给他，他漫不经心地接了过去，笑嘻嘻地说：“谢啦！”没有想到，自此之后，蔡志忠的漫画，变成了他的一块磁铁。以后，我时常看到他在休息时间阅读蔡志忠的漫画系列：《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说》、《孔子说》、《唐诗说》、《宋词说》等等。漫画大师蔡志忠以简洁易懂的文字和优美绝伦的画笔，深入浅出地阐释哲学思想和古典诗词，将原本深奥难懂的经典古籍变得现代化、大众化，使读者在轻松有趣的阅读里，不着痕迹地吸收了古人的大学问、大智慧。

此刻，在学校为庆祝教师节而孕育着的欢腾气氛里，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董涛廷，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我，没有打招呼，还故意将脸扭向另一端。我和他打招呼：“嗨，涛廷，那么早就来了啊？”他应了一声：“嗯。”我走进办公室，他一声不响地尾随着我。来到我的桌子旁，突然将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将手上的一个玻璃罐子“砰”的一声搁在我桌上。我低头看，那是一个原本装豆酱的罐子，盖子的边缘还粘着些许洗不干净的豆酱，褐色的。他声音粗粗地说：“送给你。”嘿，这孩子，居然送一罐豆酱给我当教师节礼物，可真是别出心裁啊！我微笑地说：“嗳，我喜欢烹饪，这豆酱正好派上用场呢！”他瞪了我一眼，应道：“不是豆酱啦！”我惊诧地拿起来看，这才发现，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星星，大约有五六十个，用五彩璀璨的玻璃纸做成。一个个亮光闪闪的小星星，肥肥胖胖的。他说：“我刚学做的，昨天晚上，做到十一点。”说这话时，他很罕见地露出了腼腆的表情。我欢喜地说：“好厉害啊！把这些星星放在家里，晚上不必开灯，也可以改你们的作业啦！”他说：“老师，你这不是瞎改吗？”我一听，便忍俊不禁，好个活学活用的董涛廷啊！昨天，在班上，我教他们一个新的词汇“瞎说”，告诉他们，凡是没有事实根据却胡言乱语，便是“瞎说”，万万没有想到，机智的他，居然把“瞎说”这词语恰如其分地改掉了一个字，幽默地套用在我身上！我哈哈地笑，他也笑，很得意的样子。我逗他：“涛廷，你这装豆酱的瓶子，一定是从妈妈的厨房取来的吧？”他若无其事地答道：“是啊，我妈昨天新买了一罐豆酱，我就顺手拿来用啰！里面的豆酱，我全都倒进马桶了！” 说完，飞快地向我鞠了一躬，以罕见的严肃语调说道：“老师，祝您教师节快乐！”说毕，飞奔而去。五短身材而穿着白色校服的他，像是一团滚动着的棉花糖—白色的棉花糖，一股甜甜的味道曳在空气里……

我将一把沾着豆酱味儿的星星倒在掌心里，满掌璀璨。那是一堆奇形怪状的星星，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者方形、有者圆形，也很多是不规则形的。这个好似脱缰野马一般的男孩，平常做事粗枝大叶，想到他在深夜全神贯注地坐在桌边，把星星一只一只地做出来的样子，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

时间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一日，住在南区的我，到东区去办事，途径一家卖漫画书的小店，突然有人从店里奔扑出来，兴奋地喊道：

“谭老师，嗨嗨嗨，谭老师！”

我望向他，个子矮小、鬈发、皮肤黝黑、身材微胖。啊，是成长又成熟了的董涛廷呢！奇怪的是，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也许，长了一颗童心的人，是永远也老不去的。

董涛廷现在是这一家漫画店的老板，他把我引进店里，铺天盖地的漫画书，散发出一圈一圈快乐的笑影。柜台处，坐着一个妇人，个子矮小、鬈发、皮肤黝黑、身材微胖，宽宽的额头，染着岁月的沧桑，啊，是董涛廷的母亲呢！看到了我，她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搓着一双肥肥的手，露着憨厚的笑容，和我打招呼：

“老师，老师哦！”

董涛廷眯着眼笑：

“谭老师，我以高薪聘请了我妈当店员呢！”

妇人好脾气地笑：“嘿嘿，嘿嘿！”一脸满足的样子。

我问董涛廷：

“你记得你送过我一瓶散发着豆酱香气的小星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