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顾亦宁

    次卧的门开了,细碎的脚步声通向厕所,不一会儿厕所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轰隆隆,像一道惊雷,把主人房床上有些迷糊恍惚的陈婷劈得清醒。扑面而来的烟味像一只灰色的手,重重地捂住她的口鼻。她的目光投向门缝,烟味就是从那里来的。她有一种冲动想出去把抽烟的人抓个正着,可最后还是闭着眼在床上翻滚,像一只饥饿暴躁的野兽。

半夜抽烟的人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女大学生租客。圆圆的脸,不化妆,文静的齐下巴短发,穿着一件明黄色的短袖,看上去很乖。老乡介绍她来的时候陈婷简直感激涕零,当时她急需一个人来分摊昂贵的房租。

“小莞?是莞尔一笑的莞吗?”陈婷问。

“不,是樱桃小丸子的丸。” 女学生指向胸前印着的卡通人物,“你看过樱桃小丸子吗?” 卡通小女孩和女学生有着一样的圆脸和短发,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

陈婷对女学生的第一印象出奇的好。

然而这个喜欢看动画片,脸圆圆的小丸竟然抽烟。陈婷第一次在厨房垃圾袋里发现烟蒂的时候简直不敢置信。自从来到新加坡她再也没见过抽烟的人。她对抽烟的记忆停留在小时候父亲在电视机前吞云吐雾,小小的她捂着鼻子以示抗议,而母亲坐在旁边若无其事。长大后她知道吸烟有害健康,而强迫别人吸“二手烟”更是罪无可赦。抽烟和只有小学学历的父亲捆绑在一起,在她心里成了粗鲁没文化的代名词。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从小丸,一个讲话轻柔、脸上带笑的女大学生身上发现这野蛮的标签。

陈婷从没亲眼见过小丸抽烟。可从发现烟蒂的那一天她就被赋予了侦探般的敏锐。客厅、厨房、厕所里总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烟味。陈婷常常幻想小丸抽烟的样子,圆脸的女孩靠在沙发上吐出一团雾,慵懒地看着窗外的武吉知马山。可是女大学生能有什么压力?无非是拿着父母的钱玩叛逆,太幼稚了。

这种幼稚的叛逆让陈婷想起她的同事大卫。上个月的一天午休,大卫神神秘秘地要给她看个好东西,语气里的紧张让陈婷想起电影里交易大麻的毒贩 。结果是一盒口香糖。

“新加坡不允许嚼口香糖的!这是我从马来西亚‘走私’过来的。” 大卫洋洋得意地炫耀着,他略带稚气的娃娃脸得意起来有种微妙的滑稽。

陈婷啼笑皆非地收下了一枚口香糖。在她出生的地方,别说嚼口香糖了,在大街上抽烟也没人会管。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火锅店、亲戚家都烟雾缭绕。人们在红尘滚滚中吃香喝辣,聊天搓麻将。陈婷对此深恶痛绝。这一点上新加坡简直是她的天堂,这个国家对气味有着极低的容忍度。公共场合禁烟自不必提,连带榴莲上巴士都要罚款呢!

和陈婷不同,大卫很珍惜口香糖,平时轻易不嚼。只有被老板骂了的时候会偷偷拿出一颗怒气冲冲地嚼,咬得十分用力,仿佛嘴里碾碎的是老板的骨肉。

“他们宁愿要一个德士司机也不要我!” 这天大卫嚼着口香糖嘟囔,充血的双眼瞪着屏幕。大卫和陈婷一样都拿月薪四千才能申请的外国人工作签证。即将顶替大卫的网页工程师是本地人,开德士之余自学了编程,毋需签证,一个月只要三千块。这一千块的差异让大卫失去了工作,回到他能够自由咀嚼口香糖的大马故乡。大卫在公司茶水间肆无忌惮地抽烟,来往的人都给予白眼,大卫的娃娃脸上却写满了冷漠,这种冷漠让他看上去迅速地成熟起来。陈婷给老板泡咖啡时在茶水间垃圾桶里发现了熟悉的烟蒂,看着这些灰烬的残渣,她心底涌上一种兔死狐悲的惆怅。大卫的离开带着一丝叶落归根的理所当然,就像燃烧完的香烟理所当然地属于垃圾桶。

陈婷回家时屋子的窗开着,空气里却充满着可疑的味道。像燃烧着的腐烂木头,迅速地熏红了陈婷的眼睛。陈婷眨了下眼,很快在客厅的桌上发现了空空的蓝色烟盒,上面贴着恐吓人的图样。刹那间陈婷佩服小丸的勇敢,就像古代权贵圈养的死士,一边牙齿间塞着致命的毒药,一边正常地喝水吃饭。并不是所有人看到画上黑色枯槁的肺都能无动于衷的。

陈婷站在小丸房间外,门里传来电视剧的对白和女学生响亮的笑声。她敲了两次门,可门并没有开。被忽视的不满让她回想起昨天夜里被烟味熏醒的愤懑。陈婷狠狠地拧下门把手,房间里的女大学生正看着电脑屏幕吃吃地笑,手里夹着燃烧一半的烟。 小丸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的瞬间有种不耐烦的冷漠,陈婷惊讶地发现这种神情和父亲还有大卫竟然出奇的相似。小丸看到门口的陈婷时,面上的那种冷漠又急剧地转变成惊恐,像被主人抓到偷腥的猫。在那短暂的一刻,陈婷的一腔怒火奇迹般地开始消散,面前女生圆脸上小动物般的神情,让她升起了莫名其妙的负罪感。陈婷下意识地掏了掏裙子的口袋,好像那里有能做补偿的礼物似的,口香糖或者其它什么零食都行。

你要什么?女孩心虚的嗓音带着一丝戒备。瞪着陈婷,仿佛在等她作出一个解释,面上又带着明显的不自在,拿着烟的手往身后缩了缩。看到陈婷没有回答,失去的底气仿佛回来了,她又提高嗓门问了一遍,你要什么?

来根烟吧,陈婷轻轻地说,声音小得谁也没有听见。

林高评语:

陈婷最后的动作不宜解读为反对禁烟。反倒刺激思考:法令的明文限制,是否就应该对小丸旗帜鲜明地声讨?陈婷的视角是冷静的、内省的—对空间权利的思考。对烟害她不无亲身的领会,却由于理解与同情,对小丸转而以“不忍”相待,不加以斥责。人性的温润因此使得“私人禁地”变得不那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