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代人四段路碑
——李国梁寻根上的体悟

文·林高 图·受访者提供

70年前在新加坡工作的妈姐在顺德均安筹建的冰玉堂。如今只剩下魂魄在轻轻回荡。

那天是圣诞节前夕,我和国樑约在大巴窑一个咖啡店见面。午后客人不多。正好,趁兴聊了大半天。对于国樑,我是有些了解的。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拂拂衣袖,离开职场,专注于民间记忆的搜集、整理、研究、著述和讲演。他的博客《从夜暮到黎明》不时刊载他的研究心得。问为什么想做这些?他说喜欢。我心里想,持之以恒,而且看见成绩,从2015年到2017年出版的著作有《广东妈姐》、《这里是新加坡1》、《这里是新加坡2》、《奔向黎明》和《大眼鸡·越洋人》。他铆足精神与热情,责无旁贷。这样的动力必须发自一个坚定的心愿,不是一个“喜欢”就可以带过。

李国梁的著作

坐下便从国樑眼下在编撰的两本刊物谈起。一、为广惠肇碧山亭编撰一本《广惠肇碧山亭历史与文物》;二、为鹤山会馆筹划和编撰一本《鹤山会馆历史与舞狮》。国樑说,大多资料得从尘封的储藏室、产蠹卵的纸皮箱中翻出来,找到蛛丝马迹——那是文史耕耘的起点。当年活跃于会馆的老人都各有一个记忆库,随着年纪递增,记忆递减,必须抓紧时间去听他们说,追溯到从前。国樑说:“我是通过会馆去寻根,他们是通过会馆找生活。”当初下南洋落脚于此,一贫如洗,举目无亲,会馆给了他们安全感,帮忙找工作,甚至帮忙筹措回乡的经费。因此,他们对会馆就有涂抹不去的情感。国樑小时常跟随父亲到会馆玩。后来他帮父亲写信寄家乡。姑妈写信来要求买这个那个,父亲总是尽其所能买了寄去。又后来,国樑萌起寻根意识,摸着石头过河,有了身临其境的体验。他对寻根的认知就不只停在知识上,而是渗进感知基础里。我想起顾随的话:“诗中非不能表现理智,唯须经感情之渗透。文学中之理智是感情的节制。感情是诗,感情的节制是艺术。”(《中国古典诗词感发》顾随著,叶嘉莹笔记) 若要回答“我从哪里来”这么一个问题,就不能单从学理的知性范畴去叩问,也必须落实到日常实践的“一知一觉”中,犹有进者,是可以从生活美学去体会它的精神品质的。因此顾随的话可以借用参考。

我发觉,国樑其实颇“节制”。他用祖母、父亲、自己以及自己的儿女,四代人来描述他对寻根的思考,这里头有情感的融入,也有知性的转变。

他说:“从小我受祖母的影响大。上个世纪20年代中国农村破产,祖母过番到星洲。顺德女子独立、刚强、刻苦。后来认识祖父,回返鹤山结婚,从此自认是鹤山人。1949年中国大陆时局不稳定,福建和广东两省很多农民南下迁徙。家里长辈觉得鸡蛋不好都放进一个篮子里,所以父亲来星洲,堂哥一个去了香港,一个去了台湾。那时父亲只有十七岁。十年后祖母南来与父亲团聚。我们住在新加坡河边。晚上祖母站在桥上看驳船熙来攘往,船来到桥下,若有所思,忽然说:‘阿嫲好想返屋企啊!’我说家在楼上。‘唔系,屋企系乡下。旧时坐船落南洋,而家坐番只船返唐山。’祖母竟买了她生平唯一一次大彩,没中。过不久,祖母晚上下楼倒垃圾,摔进沟渠里。我随父亲去医院看祖母,祖母催促我们回家,说她没事。回来没多久就说祖母往生了。祖母想回家,到底是怎么一个家?我有疑问。”

“父亲是印刷工人。70年代父亲的月薪是350元。除夕老板发花红,每人10元。养4个孩子,担子是重的。曾听父亲叨唠要回唐山去。我私下琢磨父亲的意思,回唐山种菜捞鱼,房子有了,过日子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后来发觉父亲的想法有了转变。我出来工作,家庭经济比较宽裕。父亲申请到三房式组屋,开始有家国的感觉。1991年我遂其心愿,带他回乡。种菜的园地没有了,原来的房子不见了,政府于文革后为移居国外的原村民重新分配房子。村子里盖起三层楼。人情味不再是从前的人情味。我陪父亲回去两次,发觉父亲的心情转变许多,回去更多是寻找记忆。他在村口买烧肉、爆竹。回到老家便迫不及待地燃放爆竹。然后分红包,每个人民币10元。是庆祝自己终于回来了吗?但是,他不住下,他说他的家在新加坡。后来他以脚乏力为借口,不想再回去。”

新加坡的梅姓人士回到台山建立的梅家大院。

鹤山古劳:前生产大队的队员李鹤龄自告奋勇,带我在凌乱的墓碑中寻找南洋的足迹。

国樑说他没有故乡的情感包袱。但是,“我从哪里来”变成他思考的生命路标,他有了追问生命价值的自信。他说:“我回到祖母和父亲的老家古劳看堂哥表哥,心里问: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现在的新加坡不同于祖母和父亲时候的新加坡,同样的,现在鹤山古劳不同于祖母和父亲时候的鹤山古劳。堂哥表哥问我,为什么要寻古墓拜祖先,中国已不流行这一套。文革浩劫和改革开放大大改变了民众的精神面貌和素质。有趣的是,近两年又开始见到祭祖的习俗。他们似乎觉得,必须面对丢失的记忆和再建记忆的问题。”

国樑联想到他接触的前马共。他们反殖抗日,不论出生于马来亚或中国,都共同为建立一个独立的马来亚(包括新加坡)而不惜以武力抗争。后来他们有的留下,落地生根;有的选择回中国,落叶归根。民族情感炙热,有目标,勇往直前是他们的特点,而且意图以政治斗争的手段达致目标。国樑觉得他是从文化心理去寻访和思索,他的方向和前马共是不一样的。

国樑研究《广东妈姐》的过程也获得不小的启发。妈姐勤苦工作,寄钱回家。妈姐知道,家乡的人要的是钱。妈姐却没有舍得情,斩断这条根。“钱”和“情”变成联系家乡和自己一条被拉扯着的绳子。许多妈姐梳起不嫁,“家乡”渐行渐远,却仍挂念一个问题:死后到哪里去?她们怕死。未嫁的妈姐不肯回父母的家,她们相信回去有损于家庭的兴旺。她们住在姑婆房(牛车水、水仙门、丹戎巴葛都有姑婆房)、斋堂和广惠肇留医院,不免谈论自己的未来。她们有自己的志气,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忧虑。70年代许多妈姐选择回乡,却早在40年代末就在顺德均安筹建一座“冰玉堂”,希望百年后神主牌就安在里头,有人供养。此外,妈姐相信买个丈夫(名份)就不会成为无主孤魂。2017年国樑再访“冰玉堂”,发现贴上红纸的神主牌(未亡人)没有了。一个时代把妈姐这样的小人物推入大海,茫茫跟从同船人漂到命运的极端,到苦难。俱往矣!如今剩下一栋建筑告别那个时代,而魂魄不散!对于妈姐,根之所在就是家乡的亲人、自己死后的归宿。

时间的流逝斑驳了记忆,记忆在历史迹线里酝酿着。时间在万里行程上掩埋了记忆,记忆不断被发现、被挖掘,在缝隙与断简里。然而,记忆不长在树上,熟了掉下来让你去收成。班雅明在《柏林纪事》(A Berlin Chronicle)这样说:“有人若试图触及自己被深埋的过去,那么他必须扮演挖掘者的角色。挖掘与否决定了一个真实回忆的语调与姿态。他必须毫不畏惧地一遍又一遍回到同样一件事情上,像揉碎土块般将之揉碎,像掀翻土壤般将之掀翻。因为那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块矿床,一层沉积,只服从于最细微的观察。”(李有成著《记忆》) 国樑在做的正是搜集、整理、发现、链接的工作,希望做到补其所遗,还其缺失,勾勒完整画面的初衷;进而从整体社会发展进程的宏观视角,看到民间群体所付出的贡献,并肯定他们应有的位置。

也因此,国樑明白了一个道理,从本土出发,寻根的行程是没有尽头的。既往后追溯,也必须向前瞻望。寻根,不是从地理上追问自己从哪里来?更为重要的是:什么塑造了自己今天的模样?同时,也必须从社会、宏观的角度去看、去肯定小人物创造的价值;他/她们是常被忽略的边缘群体。因为看到别人的价值所在,他们的精神寄托,就会懂得用更为包容的态度去看人生、去看社会。说白了,寻根是对自我之生命价值的体认与肯定。

我问:儿女怎么看父母热心投入的工作?儿女十来岁跟父母下乡看爷爷的老家,后来不愿意再去。儿女的生长环境和教育背景不一样。国樑说他努力做到的是,提供一个平台让以后有心人“去怀想”,“去看见”,“去挖掘”。他不勉强儿女做什么。他相信有一天儿女会寻找到自己的心灵故乡,问自己: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于是,就聊到优频道播映的一个颇受欢迎的节目《新语研究所》,谈论民间语言混杂/融合的现象,比如医生,民间用语是:老君dukun/先生singse;结婚,民间用语是kahwin;警察,马来语是matamata,华人简化为mata;马来语也叫警察为anjing besar,华人叫大狗。这个节目共13集。本地文史工作者林恩和、赵慕媛、吴庆辉、李国樑受邀讲述相关词语在本地各语种(包括华人方言)之间相遇并行的情况。“新语”其实就是本土语言的根,年轻人可以从这里去思考自己的生活空间,包括现实与历史的纠葛。国樑说,碧山亭文物馆创立后,不时有中年人、年轻人去参观,一版一版仔细看图文,可见设立这么一个平台具有深远的意义。

从2011年至今,国樑到访的城镇乡里不下30个地方,包括槟城、马六甲、柔佛州、霹雳州和彭亨州。早期华人最先到的地方,比如陈厝港、太平⋯⋯还有泰国的勿洞,福建省和广东省的厦门、同安、南安、漳州、泉州、佛山、三水、海南等等,还有台北和金门。亲身视察,对人、地、事、物,必有所见以拓展视野,有所悟以填补自己思想的缺陷。

国樑的太太吴美珠是他的得力助手。每次出国,美珠结伴相随之外,也帮忙记录、整理、补遗、校对⋯⋯新书出版有她的一份心力。我觉得,踏实、不浮夸是国樑的优点。他心有专属,矻矻孜孜。我唐突地问:“对于过去的诠释,会不会被自己情感的倾向所美化而误判?”他自信地说:“不会。”他参阅的资料是多方面的:报纸方面有《叻报》、《新国民日报》、《南洋商报》、《星洲日报》、《联合早报》和《海峡时报》;还有会馆刊物,口述历史馆;有时会追溯到元朝出版的《岛屿志略》。他读邱新民、许云樵、饶宗颐、柯木林等人的著作,也从黄坚立、吴庆辉、周维介、林志强、苏芸若、国家博物馆研究员等人的研究文字中吸取新观点。18世纪英国开始有文字记录新加坡的事迹。此外,葡萄牙人和荷兰人记载的14至17世纪新加坡历史,英国人也翻译成英文。可以说,凡有的资料他都尽力涉及、参阅,包括古今中外,华文、英文和马来文。国樑在端蒙中学毕业后报读新加坡工艺学院(SP),工作数年后报读南洋理工大学(NTI,如今的NTU)获机械工程学位。后来得到国防部奖学金到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CL)攻读海事建筑硕士学位。他受过传统熏陶,西方治学训练,懂得做事必须靠知识,有理性。他也知道,真诚的动力是源自于情——渗进理智的情感。他会提醒自己不让感情遮蔽了真相。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