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华校─我在南安学校的那些年

文图·唐金华

托蔡澜妈妈洪芳娉校长的福,我成功地由淡滨尼的明伦学校转校到她任校长的南安学校执教,那是1962年初的事。

之前,我在巴耶里峇民用机场边沿的明伦学校任教,因机场保安和扩充的关系,土地被强制征用,明伦和附近的启华学校也被迫停办。当时洪校长的南安学校正好有空缺,我立刻被邀请加入南安学校的教师团队,继续教学的生涯。直到1975年12月,因数次不知名的火患,土地被政府强制征用,像其他许多当年的华校一样,南安学校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第十三届毕业生及董事、教师在南安学校校舍前合影(左六为洪芳娉校长、左四-五分别为杨素心老师、陈良琬老师、后左一为作者)

留在心头的南安学校

南安学校座落在乌桥头恶名昭彰的阿福路,当时被称为新加坡的“芝加哥”。阿福路直接通往目前的大巴窑,里面还有海南人办的培达学校。路的两旁有密密麻麻的锌板屋、杂货店、小工厂、贸易公司和咖啡店等。其中最出名的是祥和饼干厂。这一带杂乱无章,进出的小路弯弯曲曲,纵横其间。住户不计其数,火患时逃生不易,灭火更难。陌生人在里面行走,犹如进入迷宫。入夜时,外人或计程车都不敢随便深入阿福路内部。

南安学校由财力雄厚的南安善堂主办。它在二次世界大战后,由目前大巴窑2巷教堂附近的旧校址搬到阿福路3号。它是一栋长方形的平房建筑。前半部是南安善堂,供奉宋太峰祖师。前面有一块长方形的空地,面对阿福路,平时作为学生上体育课的操场,年底则搭了戏台,作为上演老赛桃或老一支香的潮州地方戏和宋太峰祖师庆典的用途。后半部则是南安学校,校门和办公室面向惹兰杜逊,校内树木参天,环境清幽。校舍分在左右两侧,各有三间课室;中间是天井,空气流通,光线充足,还种有两棵柏树,绿意十足;校舍的左边有一个篮球场和食堂。全校上下午共有12班,因课室不是标准型的,全校上下午班最多只能容纳300多名学生。

当时在马里士他路附近还有多间华文小学,如实用学校、真光学校、培达学校和政府的马里士他山学校及博理学校等。南安学校最靠近大芭窑1巷,位于祥和饼干厂的对面,学生来源较多,但多是大芭窑大智学校、培青学校和培群学校过滤后,成绩较差的插班生,奇难杂症的较多。但我校是有教无类,来者不拒,所以每班的人数已达到饱和。尤其是大芭窑1、2、3、4和5巷的组屋相继落成后,学生人数激增,大有人满之患。大巴窑区内的情况更严峻,有时家长把南安学校当作避风港,一有机会他们便把他们的子女转校回大巴窑区内的学校,令人难受和无可奈何。因校车难以应付要求,笔者特地向国际贸易公司申请一辆大型免费的学生巴士,交给蔡瑛和他妻舅经营,纾解了学生交通的问题。

当时还有不少学生走路上学。早上惹兰大巴窑往来的车辆如过江之鲫,要越过马路到南安学校来,难如登天。因此笔者特地致函陆交局,请求搭建天桥,方便学生过马路,避免交通事故的发生。不久当局来函:连贯后港和汤申路的大巴窑快速公路不可能搭建天桥。我认为这是歪理。为了学生的安全,笔者亲自拍了几张照片连同请求函件,再呈上陆交局。经过一段时间,陆交局终于在祥和饼干厂附近搭建了天桥。

“七校联合运动会”,由实用学校伍佩章校长颁奖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步行上学的学生在七校联合运动会中表现特出,赢得不少奖章。所谓“七校联合运动会”,是由武德小学、振中小学、云峰小学、德义小学、实用小学、建华小学和南安小学组成,在花拉公园运动场总共举行了7届,主宾是惹兰勿刹国会议员陈志成先生。

 

作者近日与1964年毕业的南安学校学生合影(前左起:吴来胜、作者、符之忠、后左起:方俊耀、陈忠凤、詹龙翔)

校长、老师和学生

蔡澜的妈妈洪芳娉,担任南安学校校长有20多年。她每天穿着剪裁精致的旗袍,戴着一副金边的眼睛,雍容高贵,很有气质。她上下班备有自己的奔驰专车接送,待人彬彬有礼,谈吐风雅,又是潮州人,所以和董事部及家长沟通得十分融洽。每逢佳节,还有家长送来礼品或水果,供老师同享。洪校长有两位干儿子,其中一位是潘国驹教授,另一位则住在曼谷,在唐人街经商,每年都托人送来珍贵的海味。洪校长还有两位“闺蜜”,就是陈良婉和杨素心老师,她们都是令人尊敬的老师。陈老师的丈夫是著名的画家沈橹;杨老师的丈夫则是中正中学的事务主任林祺源,他们的两个孩子林乃田和林乃燕也是新加坡特选中学著名的校长。洪校长的幼子蔡萱也是在南安学校完成6年小学教育。

我被邀请加入南安学校服务后,多数安排担任5、6年级的教学工作,除了华文,也兼教数学和英文。因英文老师短缺,硬着头皮继续教学的生涯,但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满足。因为学生好学、遵守校规,所以学生对待师长十分有礼。那些年是我教学生涯中最快乐和最称心的岁月。

在1962年,初到南安学校时,我担任6年级的级任。班上的同学有不同的背景,有好多是超龄生,也有从唐山来的插班生,如郑佩貂、杜家道和陈镇安等。也有土生土长的,如侯爱兰、何书玲、林玉英和张淑贤等。武吉班让正华学校林校长的儿子林树鼎也在班上,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我还选他做班长。其他我还有印象的有陈镇鹏、劳天赐和张益辉等。在年中考试后,林玉英和杜家道因成绩不理想,决定退学。洪校长派我去家访。我第一次家访,和家长交谈了半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和三尺不烂之舌,结果还是徒劳无功,无法说服学生和家长,可谓出师不捷。

我在南安学校服务共14年,洪校长1969年退休后,我被教育部极力推荐接管校政,董事长李禧金和我谈吐很投机,我也尽力为董事部服务,尤其在它搬迁时,帮忙董事部奔跑和办理一些文书的工作,因此被委任为建堂的顾问。担任了学校的行政工作,才领会到人在江湖,冷暖自知,有苦也有乐。

60年代,我校缺乏合格的英文老师。到了60年代末期才争取到三位合格的英文老师,他们是何自强,吴春英和陈祝临,尤其何老师很有耐心和爱心,忠于职责,很受学生的爱戴。老教师相继退休后,新加入的有徐有德和卢传钦老师。全校的老师除了一位英文老师未经师训外,其他的都是合格教师。到了70年代,徐老师和卢老师离职加入政府学校,我特地邀请陈彬川、方芳仪和李朝宏三位老朋友加入团队,加上原有的李遴春、夏满莲和庄英平等老师,他们都很落力教学,自动替高年级的同学额外补课,因此会考成绩进步神速。家长和董事部都对团队表示十分赞赏,每年教师节和节日都宴请老师和校工。

我校的文化气息很盛,洪校长是才女;前书记佘克璇(笔名谢克)是文艺界的名人;李遴春(笔名李涛)和陈源发(笔名陈凡)都是辛勤的写作者,各有建树。我觉得60年代的学生很有人情味,尤其是被我处罚过的同学,如陈欣荣、陆赐亮和同班的符之忠、陈来顺等时常在香港仔点心店招待师生。詹龙翔、陈忠凤、张桂珍、侯爱兰、吴来胜和赖培英等也数十年如一日,保持联系。此外,68年小6毕业的方祯祥和沈建发两位每年都送我礼篮,令我十分感动,也感到在教育界的付出有了回报,令人心暖。

喜忧掺半的往事

有一位姓谢的家长替儿子来报名,出生证写着谢弟弟。咦,怪了,四年级已经有一名同名同姓的男生,父母的名字也一样。我特地到谢家访问,发现他们住在阿福路小河的木桥旁,一间普通的锌板屋,一家有10口。夫妇都是文盲,在文德路的巴刹卖鸡蛋。他们共有8个男孩,最大的名弟弟,其次是二弟、三弟、四弟。到了第5个,他们搞乱了,报生时又叫弟弟,所以一家出现了两个弟弟,然后接下来的是六弟、七弟、到了第八个才取名为明德。由此可见,鸡蛋很有滋养,要多子多福,就要多吃鸡蛋。

有一位妈妈来替儿子报名,她写的华文名字和出生证有异。出生证的名字是陈姓,而她给的名字则姓郑,牛头不对马嘴。经过详谈后,原来孩子出生时爸爸在航海,由大舅代为办报生手续,技术上误把大舅当作父亲。

4年级有一名同学的成绩非常优异,我查看他的成绩册,发现他从1年级开始,年年考第一。他的家长特地要求和我见面,要把他的孩子转到小坡的名校,理由是搬家了,不方便留在原校。我没有异议,便批准他的要求。不料过了两年半,他又来见我。原来他的孩子到了新校, 5年级便考不及格,第二年留班后,还是不及格,被学校开除了。但他不敢让家人知道,每天照常“上课”。到了第3年7月左右,他的父亲才发现前因后果,硬着头皮来要求我重新收容他的孩子。我接到这个烫山芋,一时也有点无所适从,因为全新加坡的学校可能都不会考虑这种个案。我将心比心,毅然接受了这位学生。他在两三个月内拼命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顺利考到小六的会考文凭。

5年级有一名姓张的同学,时常翘课,又没做功课。他父亲是开小酱油厂的,矮矮胖胖,没有穿上衣,正在料理他的生意。我把他孩子在校的情况向他反映。他看了我一眼,说:“ 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没有读书也能赚钱!”

6年级有一位学生连续两天没有来上课。众所周知,6年级要参加会考,功课很多,不允许翘课。在家访时,家长说是出花缘。原来这是潮州人的风俗,表示成长为成人的过程。

有一次,总理李光耀下乡访问。事前,学校前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全体董事和师生都不敢怠慢。结果,他来临时只到董事部的办公室和他们交谈几句,茶水和蛋糕都没有碰到,便像狂风一样,消失在人群中。

在南安学校期间,有些事令人难以释怀。

我们的校工洪亚细,清早到校,非常勤奋,打理校内的清洁,敲钟和大大小小的事,一脚踢,做得井井有条。她婚后,生了一个很可爱的男婴,满月后,交给亲友照顾。不久传来噩耗,她的婴儿睡在沙龙时,被窒息身亡。亚细悲恸欲绝,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深表同情和慰问。之后,几个月学校暂时没有校工。

在70年代初期,我校的前书记李小姐不幸在家中被人谋杀。当时正好是学校假期,我和家人在马来西亚度假。回来后,立刻被刑事调查局请到丝丝街的办公室问话。他们知道其间我在马来西亚,二话不说,便叫我回去。据我所知,其他的老师也被传招去问话,结果查不出究竟,判为悬案。

2年级有一个小女孩名叫安娜,是插班生。她的父母都是东马人,结婚多年没有子女,便领养了安娜。果然,不久她带给义父义母一对弟弟,所以很得他们的宠爱。每天升旗礼她站在最前面,眉目清秀,十分乖巧。9月雨季时,她乘坐校车回大巴窑4巷,雨后水沟涨满水,她踏空掉进大水沟,被冲走得无影无踪。当晚家长来学校查询,我也联络校车司机林源安,报告所知的情况,到了入夜也没有眉目。直到第二天下午,人们在黄埔河发现她的尸体。我和家长一样,感到很悲痛;对一个美丽可爱的小生命突然消失,感到无比惘然和无助。

1969年,新加坡遇到10年一度的大水灾,全岛交通瘫痪,波东巴西尤为严重。我校的桌椅和图书也被洪水蹂躏,到处都是烂泥,损失颇大。之后,在阿福路莫名其妙地一连发生3次火患。有一次,我在傍晚刚好路过惹兰大巴窑,看见学校附近熊熊大火,立刻火速赶到学校,幸好学校没有被波及,但校内挤满了逃生的村民。接着不久,居然又发生了火患。终于,阿福路附近所有的土地被强制征用。正当学校的成绩正蒸蒸日上,越来越好时,接到生死令,大家都表示惊愕与无奈,学校只好被逼在1975年12月31日正式关闭,走入历史。

学校关闭前,大量的图书和视听仪器等分别赠送给华侨中学、弥陀学校和芽笼美以美学校。教育部、人事部邱瑞发先生和张庆源先生也曾多次征询我的意见,是否要继续担任校长一职。我经过慎重考虑后,加以婉拒,重新再执教鞭,到中学继续教英文的课程,到1998年法定年龄退休,但继续担任代课老师,从未间断。屈指一算,风风雨雨,有起有落,执教生涯已经56年了。2018年,我已年届80高龄,决定退出杏坛,把时间归还自己,随心所欲,享乐晚年。

 

(作者为本地作家、资深教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