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手山芋

文·尤今

姚怡蕙是个烫手山芋。

大家都这么说。

第二学段一开学,袁俐萱老师便来向我“通风报信”:“谭老师,姚怡蕙落进了你的班里,你可得当心哟!”

袁老师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既庆幸自身“逃脱苦海”,也同情我不幸“陷入苦海”。

姚怡蕙原本是理科班的学生,但是,读了一个学段之后,发现自己数理科不适合她,经过了叠床架屋的审查和申请,终于成功地转到文科班来。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到了这个“烫手山芋”。

训育主任一提起她,双眸立马变得杀气腾腾:

“这个姚怡蕙,简直就让人束手无策!只短短一个学段,便惹出了一大堆麻烦!”说着,把她厚厚的档案抽出来给我看:“瞧,迟到多次,屡劝不听,警告信都已经发了好几封了,她却死不悔改。最近,学校要见她家长,她却百般推搪,老说父母在国外工作,无法前来,我们拨电到她家里,却又没有人接!就算要去做家访,也无从着手!不过,我已经对她发出了最后的警告,我们可能要给她记一个大过了。”

其他的科任老师在谈起她时,个个都没好声气,综合起来,大致就说她上课爱打瞌睡、不交作业、对师长无礼。

我颇为吃惊。

因为中四会考就等于是一个筛子,把全国最好的少部分学生筛选出来,将他们送入初级学院;一般而言,在初级学院很少学生会有纪律上的问题。

姚怡蕙算是个例外。

学生可分四类:一类是吃软不吃硬的、一类是吃硬不吃软的、一类是软硬通吃的、一类是软硬都不吃的。

姚怡蕙究竟是属于哪一种类型呢?身为老师,我们必须对症下药。

我果断地对训育主任说道:

“把姚怡蕙交给我,就让我试试改变她吧!”

基于对我工作的信任,训育主任异常合作地把那一大叠犯规的记录交了给我,虽然此刻我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可是,对于教育工作者来说,这也算是一项挑战呀!

姚怡蕙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开学第一天,国旗徐徐升起,国歌响彻云霄时,她影踪全无。那天,她是8点30分才到学校的。

我坐在办公室里等她。

她的头发特黑、特亮,长与耳齐;额前的刘海整整齐齐的,配上圆圆的脸庞,像是一朵新鲜摘下来的蘑菇。泄露她内心世界的,是她的眸子。那双精锐如猎犬的眸子,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又有一种无声的凶恶;目光里像是长了利爪,随时准备出击。

这女孩,内心有故事。

一颗受伤的心,需要的是温柔的绷带,还有,温性的药。

此刻,她眸子里的利爪蠢蠢欲动,我不接招,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微笑地说道:

“坐,坐下。”

她眼中的利爪扑了个空,不免错愕。

“坐呀!”我又说。

她一坐下,我便把她那大一叠犯规的记录拿了出来,说:

“校方要我约你家长来见面,可是,我知道他们很忙;你今年已经17岁了,应该可以自行解决问题。现在,我希望知道你屡屡迟到的苦衷是什么?”

她低下头,嘴巴抿成一条短短的直线,没有吭声。

“你不方便说也没有关系,不过,我愿意帮助你。这样好吗,我从明天开始,早上六点正给你拨电话,唤醒你,好吗?”

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语调生硬地说:

“不必。”

我把早已包扎好的一份小礼物连同一张卡片递给她,说:

“给你。现在,去上课吧!”

她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处理事情,有点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我又当着她的面,把那一大叠复印的犯规记录撕掉了,说:

“怡蕙,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要看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她的脸,立马变成了一个“惊叹号”。

我送给她的,是一个米老鼠形而鸣声悦耳的小闹钟,在卡片上,我如此写道:

“怡蕙:醒醒吧,上课的时间到啰!”

“醒醒吧”,这三个字是语带双关的。”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姚怡蕙依然还是迟到了,我不动声色;她呢,我行我素。不过,我注意到,她看我时,眼中那狰狞的利爪已经收起来了。我深知,有时操之过急是会弄巧成拙的,所以,静观待变。

袁老师善意地劝告我:

“姚怡蕙这个人,是扶不上壁的烂泥,你应该照章行事,以校规来对付她呀!你这样一味地退让,她会爬到你头上来撒野的。”

盲目的放纵,就是姑息养奸,这样的道理,我当然晓得;但是,在没有绝望之前,我绝不放弃。况且,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而已。我从来也不赞同把校规当成是刀子,一看到有蛀虫爬出来,便狠狠地一刀切。蛀虫滋生,必有其远因和近因,不追溯原因便痛下毒手,有时是会误伤他人的呀!当然,话说回来,也有些软硬都不吃的顽逆分子,的确是必须以严峻的校规来对付的。

第二周,我又将一份礼物连同一张卡片送了给她。

这一回,我送她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洋娃娃,大大的眼睛,穿着紫色的纱裙;在卡片上,我用洋娃娃可爱的口气写道:

“怡蕙姐姐:

我是大眼娃娃,我最喜欢读书了,每天我总是坐着谭老师的车子准时到学校去。现在,谭老师把我送给你,要我跟着你一起读书,她说你是个可爱的大姐姐,会好好地照顾我的。怡蕙姐姐,请你每天七点半把我带去学校,好吗?

爱你的大眼娃娃上”

万万想不到,这一招居然奏效了。

次日,7点30分,她到学校参加升旗礼。我快步走到她身边去,对她说:“怡蕙,谢谢你准时来校。”她抬眼睃了我一下,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接着,俯首低声说道:“老师,以后,如果我有事迟到时,你不要生气。”此刻,我觉得罩在头顶那一大块乌云飘走了。当然,摆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万里晴空,这个嘴巴密如胡桃的女孩,很显然的有着沉甸甸的心事。

那以后,她准时来校的时间居多,偶尔迟到,我也就“只眼不开只眼闭”了。

我去查看她的资料,父亲是营业员,母亲是推销员,她是独生女,家庭背景看起来很简单。然而,隔了几个月之后,我才在她婆婆口中惊讶地知悉这个家庭黑暗的一面。

七月,年中考试过后,校方规定老师必须把成绩册交到家长手上。姚怡蕙来见我,嗫嚅地说:“我父母没有空,我可以请我婆婆来领取成绩册吗?”我不疑有它,飞快应道:“没问题呀!”

她年迈的婆婆是撑着拐杖来的,腿脚无力,可是,看起来却是精神抖擞的。说起话来,噼里啪啦,气也不用换:

“怡蕙这孩子,真难得!她父亲几年前有了别的女人,搬离了,很少回来,她有父亲等于没有。她母亲呢,去年跟一个男人跑掉了,音信全无,留下怡蕙和我一起过活。我在熟食中心收碗碟,几个月前不慎摔了一跤,全靠她照顾我。她每天早上五点多便爬起身来,给我熬粥、帮我抹身、换药,这才匆匆忙忙地赶去上学。老师,你送她一个闹钟,又送她洋娃娃,要她不要迟到,我就对她说,你不可以辜负老师的善意啊!谢谢老师对她的容忍,请你相信我,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说着说着,她突然哽咽,然而,皱纹麇集的双眼,却只显露了痛苦的干涩。

此刻,眼泪静静地在我心房里撞击着,我感觉到一波一波的痛楚在翻腾。

我喃喃地应道:

“是的是的,怡蕙的确是个好孩子⋯⋯”

(注:文中人名,用的全是“化名”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