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之歌

文·林锦图·编辑部

序曲

励农村的夜色和一般乡村的夜色不一样。

也许，屋子右侧那株老榕树，很老很老长满胡须的老榕树，它蓊蓊郁郁的树梢最先触摸到月光和星光，它会告诉你，村子的夜色是如何迷人。

也许，夜夜夜访老榕树的那只猫头鹰知道，励农村的夜，是何其寂静安宁。它哆哆哆的鸣叫，是如此清晰，使狗吠声显得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猫头鹰来了。”母亲说，睡梦中的声音。

我从小和母亲睡一张大床。我躺在母亲身旁，感到很温暖。屋外的风，从板墙的缝隙吹进来，丝丝的凉意。挂在墙上的小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晕，燃着的灯芯在玻璃罩里微微地晃动。母亲白天劳作累了，天黑后便上床睡觉了。她间歇性的打鼾声是催眠曲，我往往一觉睡到天明，在公鸡的啼叫声中醒来。

明天有英文听写，我想到错一个字打一鞭，便在睡梦中揉着手心，半睡半醒。

今晚，母亲没有打鼾，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天没亮就要去八天宫*卖三只鸭子。她是不是担心睡迟了，鸭子卖不到好价钱，不够给我交拖欠的学费？

想着想着，我在猫头鹰的叫声中睡去了。

椰树下的忏悔

我们搬到宏茂桥组屋区之前，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养鸭子。我家养的鸭子数量不多，只有十来只。母亲白天都在菜园里耕种，没时间兼顾多养鸭。母亲说，鸭子爱水，每天都要在水里泡，才会长得好。

我家的两个池塘，都在菜园的范围里，不能让鸭子进去。鸭子分不清草和菜，辛辛苦苦种的菜，不够给鸭子当大餐。

菜园用篱笆围起来，鸭子进不去。屋子后面那片沼泽地，下雨时会积一些水，鸭子可以下水。也许沼泽里都是污泥，水不干净，我家的鸭子喜欢跑到隔邻春林婶家的池塘里嬉水。春林婶住在我家的左前方，有一个四分之一足球场大小的池塘。我们住的地方很特别，我家屋后是一片沼泽，隔了一段距离的菜园土壤是粘质土。可是屋前邻居春林婶的地是砂质土，池塘的水很干净，难怪连鸭子也喜欢到那里游水。我们两家没有用篱笆隔开，只凭几丛竹子、一行稀稀落落的野牡丹和龙船花作为分界线。春林婶也养了几只鸭子。我们两家人自己来往，鸭子也自由来去，相安无事。

鸭子玩够了，或累了，或饿了，都会各自回家。春林婶鸭子的家，就在池塘边的竹丛下，还是浮脚屋呢。我家的鸭子住在笼子里。用木板和铁丝网做成，在废置的鸡寮的一角。鸭子很聪明，它们都会回到自己的家。春林婶的鸭子不走进我家的园地，但我家的鸭子老喜欢往外跑，除了那个吸引力奇大的池塘，那里竹多树多，比较凉爽清幽。我感到好奇的是，两群鸭子相遇的时候，态度都很友善，可是它们也不打成一片，不论在水里或陆地上，它们都分开群聚。

喂鸭子本来是姐姐的工作，母亲说姐姐要洗衣做饭做家务，还要到菜园里帮忙，要我没上学的时候，喂鸭子。这是个苦差，但不能不做。母亲在菜园翻土时，总是携带一个铁罐在身边，一面翻土，一面拣拾蚯蚓。一畦田翻过了，铁罐也差不多满了。我不知道母亲用这些蚯蚓来做什么。有一次，母亲把一个装满蚯蚓的铁罐交给我，叫我拿去喂鸭子。我才知道，原来蚯蚓是用来喂鸭子的。我觉得蛮好玩的。那些鸭子，嗅觉很灵敏，看到我送蚯蚓来了，便一窝蜂地冲到我跟前，频频左右摇头摆脑，频频点头。我把罐子翻过来，那一团蚯蚓“卟”的一声跌在地上，那些鸭子，也不等蜒蚓散开，冲上前张开扁嘴巴一挟，比筷子还本事，一口就好几条。还没被吞噬的蚯蚓，在嘴角挣扎着，半截身子爬到鸭子头上，鸭子也不理会。我觉得好玩，一来我对蚯蚓的印象不好，二来看到鸭子吃得那么开心。自己也觉得喂鸭子蛮有趣的。

村子是安宁的，村民虽穷困，时常向杂货店赊账买米度日，但不曾发生偷鸡摸狗的不法勾当。然而，万万没想到，与鸭子有关的犯罪行为，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我坐在一棵椰树下，望着池塘，望着在池塘里两群游水的鸭子。

我是无意的。为什么会这么巧，一粒石子打死了它。头顶上的椰子会不会掉下来，打在我头上，打死我自己呢？我想：这样也好。椰子，掉下来吧！

我已经在这棵椰树下坐了一个上午。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母亲端了一盆饲料给我，叫我等一个钟头后，等鸭子从池塘回笼后喂鸭子。我忽然觉得鸡寮里又脏又热，不如到池塘边喂鸭子。

我家的鸭子认得主人，我把饲料盆子摆在地上，鸭子嘎嘎嘎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囫囵吞枣。突然，春林婶几只在水里游泳的鸭子飞速地游到池边，冲了上来，有如日军登陆侵略。我大吃一惊，印象中温驯的鸭子，怎么变得如此嚣张跋扈。春林婶的几只鸭子，少说有两公斤重，仗着个头高大，凶巴巴地啄得我家鸭子惊慌而逃，然后抢了饲料吃。我回过神来，抓起地上的树枝，追赶鸭子。鸭子叽里呱啦，连跑带跳，跌跌撞撞，冲进池塘。我完成了任务，事情已经圆满解决。我莫名其妙地拣起一粒石子，向鸭群掷去，不偏不倚，击中一只鸭子的头部，它扑了几下，便软在水里。

这件事非同小可，我飞奔到菜园，告诉母亲。

“鸭子被我用石头打死了。”

母亲脸色一沉，拉着我急匆匆地到池塘边。

“你用什么赔人家？为什么这么顽皮？”

我哭着告诉母亲，我不是故意的。

“妈妈，没有人看见。”

“没有人看见也要赔，春林婶也是穷人。”

母亲撩起裤管，走下池塘，抓起

那只鸭子。拉着我去向春林婶道歉，然后过了秤，赔了三块钱。母亲提着鸭子，不说话，走了。

事情发生后，我便坐在椰树下。椰树的影子，已由西边跑到东边。

三块钱不是小数目，一个椰子五分钱，多少个椰子卖三块钱？

抬头望着椰树，大风把树叶吹得东摇西摆，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椰子好像就要掉下来了⋯⋯

“阿土，你还坐在这里发呆，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要坐在椰树下。”

我看了母亲一眼，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吃饱了，还不去吃！吃了赶快学英文听写，还是要吃老师的藤鞭？”

母亲说着，向菜园走去，后面跟着哥哥和姐姐。

我回到屋里，看见好吃懒做的二叔蹲在凳子上剔牙。餐桌上搁着四副碗筷，东一堆西一堆的骨头，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块东西。

定睛一看。啊，鸭头、鸭脚、鸭⋯⋯

我盛了一碗粥，倒了一些酱油，然后蹲在亚答屋的矮檐下，默默地用筷子把粥扒进嘴里，像一个犯人。

你说，我还有心情学英文听写吗？十个英文字全错，手心挨了十鞭。

脚掌上的血迹

意外打死鸭子以后，鸭子的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萦绕。

我们已经很穷了，我还欠了老师三个月学费。无端端打死一只鸭子，让母亲赔了钱。这几块钱如果用来交学费多好，唉。

被我打死的那只无辜的鸭子在水里张开翅膀击水挣扎的过程，把我彻底惊吓了。对比鸭子潜水游泳嬉戏的活生生样子，我何其残忍？还有，我遇见春林婶的时候，头压得低低，不敢看她，只轻轻地叫一声“春林婶”，春林婶便摸摸我的头。

鸭子的生活还是一样快乐，没有因为失去一个同伴而悲伤。其实，我只看到表象，鸭子失去同伴的悲伤感受我根本无法体会。

糟糕的事情又发生了。一天放学回家，我在鸭笼喂鸭子，数来数去，少了一只。我气急败坏地跑到菜园告诉母亲。

“你四处找找看。”

我到处找遍了，还是没有鸭子的踪影。我再跑去菜园告诉母亲。她放下手中的活儿，跟我走回家。

我忽然想到放学经过发财嫂家的时候，听到一只鸭子嘎嘎嘎地大声叫。

我远远看见发财嫂抱着一只鸭子，从我们两家之间的篱笆门走回去。

“发财嫂不会做这种事，再四处找找看。”

还是找不到。

“去发财嫂那边看看。”

发财嫂的家在我家左前方，有一边和春林婶的家接壤，一边和我家交界。交界处用破旧的铁丝网围着，开了一道门。门虚掩着。

发财嫂不种菜，养猪和鸡鸭。她养的鸭子比较多，一眼望去，有二十多只，和我家的鸭子差不多一样大，可以卖了。

母亲说明来意。发财嫂笑嘻嘻，说她有27只鸭子，叫我们自己数。那群鸭子嘎嘎嘎声此起彼落，在青龙木的树荫下晃来晃去，根本没办法数。母亲皱着散布着黑斑的眉头，样子焦急。发财嫂告诉母亲，她的鸭子左右脚掌的蹼都剪了做记号。发财嫂顺手抓起一只鸭子，把鸭子的两个脚掌推到母亲面前。母亲点头说：“为了容易辨认，我的鸭子剪左脚掌，春林婶的剪右脚掌，你的左右脚掌都做了记号。”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群鸭子，发现一只白色的鸭子走动不大自然，也没有和其他鸭子互动。我拉拉母亲的衣角，叫她注意那只鸭子。母亲动作很快，走上前把白鸭抓上来，看着脚掌。两个脚掌的蹼都有剪开的记号。母亲失望地要把鸭子放下时，我告诉母亲右边脚掌的蹼流血。这时，发财嫂马上抢过鸭子，说是她的鸭子。

这时候，春林婶走过来。知道了情况，她告诉发财嫂，大家都是邻居，不要为了一只鸭子伤了和气。那只白鸭右脚掌的蹼有血迹，刚剪的，是聪明婶的鸭子。母亲说：“大家都是穷人，我准备卖了鸭子给阿土交学费。”

我偷偷看了母亲一眼，她流着眼泪。

发财嫂很不高兴地让我们把鸭子带走，说这只鸭子时常跑到她那里偷吃，吃她的饲料长大的，鸭子应该是她的。

春林婶摇摇头。母亲说了一声谢谢。我们便离开了。

那只鸭子静静让我抱在怀里。侧着头看着我，似乎在感激我带它回家，它可以和同伴团聚了。

母亲刚才说要卖了鸭子给我交学费。那么，它不是要被人买去杀了？鸭子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在我怀里抖了一下。

“妈妈，我不要读书了，不必交学费。我们不要卖掉鸭子，留下来养，生鸭蛋，生小鸭。我不要读书，我帮忙养鸭子。”

母亲没说话，摸了摸我的头。几滴眼泪掉在我的手肘上，热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