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式中文：香港的“罗杂中文” —— 香港回归中国20周年有感

新加坡和香港是仅次于纽约和 伦敦的全球国际金融中心， 也是亚洲著名的国际大都 会和自由港。新港两地共同的特点是 国际化、现代化。新加坡全国总人口 561万余，面积716多平方公里；香港 总人口737万余，面积1104多平方公 里。论人口和面积，香港都略超新加 坡，而人口密度两地都居世界高位， 香港每平方公里6420人，新加坡高于 香港，每平方公里7697人。

新加坡是一个多元文化的移民国 家，按族群分有华人、马来人、印度 人和欧亚裔，还有峇峇和娘惹。华人 约占总人口的76%，祖籍多为中国闽 粤两省。英文、华文、马来文和淡米 尔文都是新加坡的官方语文，但英文 是行政语文，是全国各族人民的共同 语。华族的方言主要有闽、粤、琼、 潮汕、客家等多种；华语(Mandarin) 是华人的共同语。

香港人以汉族为主，约占总人口 的94%，余为欧美白人，南亚印巴尼 泊尔人，东南亚的菲、泰、越、印尼 人等。香港自1997年回归中国后实 行“一国两制”，推行“两文三语” 文图·汪惠迪 的语言政策：书面语为中文和英文， 口语为粤语、英语和普通话。学校实 施“两文三语”教学。

从上面新港两地面积、人口、民 族、语言的比较中，可以想见，两地 社会语言的接触与碰撞势必频繁，而 且力度不小，新加坡的语言状况比香 港要复杂得多。但是，就华文的规范 水平而论，香港难望其项背。香港中 文的现状如何？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笔者联想 到新马一种叫“罗杂”(rojak)的风味 小吃。简而言之，这“罗杂”就是用 几种蔬果加上调味品做成的杂拌儿。 《全球华语大词典》收录了这个词 儿，有两个义项，一是本义，一是比 喻义：比喻杂凑拼合的事物。《大词 典》还收了“罗杂华语”这个条目， 释义是“夹杂着其他语言的词语的、 不纯正的华语”(第1004页，北京商 务印书馆，2016年4月)。新加坡人 在讲华语时，经常会转换语码，掺入 方言、英语甚至马来语、淡米尔语， 这种现象主要出现在口语中，书面中 偶有所见。但是，严肃的华文出版 物，特别是报刊、课本等，必须使用规范华文，而且水准甚高，跟中国大 陆的现代汉语书面语不相上下。在新 加坡华文出版物中，常常可以看到一 些反映当地特有事物或现象的词语， 例如“组屋”“巴刹”“乐龄”“度 岁金”“邻里警岗”等，但这不是掺 杂，就像中国大陆现代汉语书面语 中使用了中国特有的“双规”“断 崖式(降级处分)”“打虎拍蝇”等词 语一样。

反观香港，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香港比北京、上海小得多，但是每天 出版的主流中文报纸有十多种。仅以 新闻语言而论，几乎家家都程度不等 地使用“罗杂中文”，而且无日无 之。香港鲜见“罗杂”这种小食， 故无“罗杂中文”之说；香港语文 界称之为“港式中文”(HongKong Chinese)。

何谓“港式中文”？没有规范 的定义。有的专家说：“港式中文， 是中文，但不是标准中文；属于汉语 书面语，却几乎每句话、每个段落、 每篇文章都可以发现粤语、英语、 文言各方面的影响，却又都包容在中 文的整体框架里边，从而形成了与标准中文面貌不同的汉语书面语的变 体。”(石定栩、邵敬敏、朱志瑜： 《港式中文与标准中文的比较》， 第13页，香港教育图书公司，2014 年第2版)“标准中文”当指规范的现 代汉语书面语，“港式中文”是它 的“变体”，“几乎每句话、每个 段落、每篇文章”都掺杂“粤语、 英语、文言”，“与标准中文面貌 不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请看例子：

(1)

A 航空公司掠三亿不回水(标题，2017年4月16日《东方日报》第A8版)

B土国今公投 民调叮当马头(标 题，2017年4月16日《大公报》 第A20版)

C 丝打团山埃波缆呃月费( 标 题，2017年4月18日《头条日 报》第2版)

D 昔讽民众 “咁大声”今频落区 “呃 like” (标题，《文汇报》2017年3月22日A2版)

(2) 复活节就快到啦， 上班族好 快进H o l i d a y Mood，如果留 港消费玩乐， K e l l y 推介去 i S Q U A R E “ M u e l l e r 兔子乐 园”，有二十多只可爱木偶兔 子，锺意自拍话，就尽情影到 够喇！(导语，2017年4月10日 《头条日报》第18版)

( 1 ) 里的A、B、C、D都是标 题。A报道的是香港多家航空公司在 通过旅行社代售机票时，每张多收 机场保安费港币5元，自2002年5月 至今，共多收了近3亿港币。掠，欺 骗，回水，退款，都是广东话。B里 的“叮当马头”是香港赛马用语，意思是快到终点冲刺时，跑在最前面的 两匹马势均力敌，难分上下；此例 比喻土耳其修宪全民公投，投票赞 成或反对的民调不相上下。C里，丝 打，英文sister的音，丝打团，即 姐妹团；山埃，氰化钾的俗称，英 文cyanide的粤语音译；波缆，马缆 之仿词，指非法的赌球、赌马所下的 赌注，因下注方式环环相扣，犹如一 条“缆”，故称；呃，欺骗，广东 话。这则新闻报道的是，有人开设赌 球网站，以提供包赢贴士为诱饵，吸 引年轻女性入会，跟风赌博，最终沉 沦赌海。10个字，都认识，不是香港 人，要看懂怕不容易。D是一篇评论 今春香港特首选举中候选人曾俊华的 文章的标题，咁，这样，落，下到， 呃like，网络语言，多义，此处可理 解为骗取民众好感。此题粤英兼用。

(2) 是新闻导语，67字，也是粤 英掺杂。

港式中文的“面貌”大抵如此， 在香港报刊上，天天可见。

这篇署名文章，标题、小标题、正文，粤语和英语掺杂，用的是典型的港式中文

石定栩教授他们说，“港式中 文形成于20世纪70—80年代，并且 在90年代开始趋于成熟”(同上)。其 实“港式中文”可上溯至20世纪中 叶广府文人称之为“三及第”的文 体。王亭之先生在《“三及第”文 体》一文中说：“广府文人有一种文 体，称为‘三及第’，此即文言、白 话、方言齐用。有人以为这种文体创 于香港，其实不然，四五十年代的广 州报纸，于副刊即见此种文体，尤多 用于小说。”“对于‘三及第’，争 论颇多，赞之者捧到天花龙凤，诋之 者则简直痛心疾首。”“难为一些号 称‘研究’香港文学的人，只知香港，不知广州，更不知香港的讲稿佬 多来自广州者也。”(加拿大多伦多 《星岛日报》 2006年8月9日)

“ 三及第” 文体随着社会的 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黄仲鸣教授 在《“三及第”的新与旧》一文中 说：“所谓‘三及第’，是指由文 言、白话文、粤语混合而成的一种别 具风格的文体。后来，文言成分减 少，甚至‘销声匿迹’，代之而起的 是外语，包括英语、日语等辞汇。前 者，论者呼之为‘旧三及第’，后者 呼为‘新三及第’。”可见，“港式 中文”不过是贴上了“香港”标记、 经过包装的一种新“三及第”文体。

黄仲鸣教授坦言， 他本人对 “旧三及第”情有独钟，而称“新三 及第”是一种“混血语言”，“怪鸡 文体”。他举了个例子：

上个月我生日，Jan讲下又多些， 他说请我去吃些exotic food，原来带我 去油麻地一间九流餐厅吃泰国菜，我 见到那些污秽的装置已经闷了一半， 餐牌上的菜写明是七元一碟，他居然 可以只叫两菜一汤，想用三十元有 找来解决我的生日！那些七元一碟的 菜，两口就吃光，而他竟不再order， 激到我火红火绿。(钱玛莉：《穿kenzo 的女人续集》)

黄教授说，看到这样的文章，怎 不慨叹“中文之衰落，良有以也”。 (香港《文汇报》2011年5月17日)

今日香港的港式中文跟黄仲鸣教 授所说的“新三及第”文体有本质上 的不同吗？没有。我们所看到的是，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港式中文更加成 熟了，或者说更“港式”，更“罗 杂”了。惟其如此，它偏离现代汉民 族共同语的书面语，距离更大了，差 异更大了，而向粤方言靠得更近了，其他国家或地区的炎黄子孙快要不认识它了。

香港能说粤语的人占94.6%，粤 语依然一枝独秀。最新的统计数字显 示，能说普通话的人占48.6%，人数 有所增加，那又怎样？会说不等于愿 说啊！社会和家庭的基本用语仍是粤 语，如果耳中飘来一声普通话，蓦 回首，那人不是售货员，就是服务 员，是游客的钱包激发了他们讲普通 话的积极性。公务员的办公用语是粤 语或英语，教师的教学用语是粤语或 英语，学生的校园用语是粤语或英 语，影视用语是粤语或英语。最引为 笑谈的是中文科采用的教科书都是普 通话范文，老师上课一口广东话，于 是有人呼吁“普教中”(用普通话教 中文)，此计划尚在试验之中，不知 驴年马月才能推广。小学、中学都开 设普通话课程，学生进了大学，还可 以选修普通话，但教学依然是零起 点。顺便一提，香港中小学教普通话 的老师和教中文科的老师，往往不是 同一人，原因是他们充其量会说港 式普通话，教，不够格。“特区” 之“特”，此又一例也。

港人语文生活如此，特区政府 却从来不谈语文规范问题，也未向公 众宣示过什么语言规划。语言文字问 题在某些特区政府官员心目中摆不上 位置，何也？因为他们忙于“政治救 火”。老实说，香港回归以来，哪一任 特首不是软脚蟹？被所谓“深层次矛 盾”搞得“周身唔掂”啊？别听有的 政府官员口头上喊“一国两制”，实 际上，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两制”， 灵魂深处，“两制”凌驾于“一国” 之上。对语言文字问题，“政府人” 根本无暇顾及，说不定他们还是港式 中文的“拥趸”呢！

社会的语言氛围如此，以汉语 为母体，以粤语为基础，糅合了不少 本土和外来语言成分的港式中文，其 营养岂能不丰富？港人读起港式中文 来就像每天上茶楼享受一盅两件一 样，觉得很合胃口；写起港式中文 来，还真是“我手写我口”，得心应 手得很哪！久而久之，在某些港人眼 中，提起中文，似乎就只有港式中文 了。这就是几十年来尤其是香港回归 以来，港式中文能够在香港这片土地 上生存、发展并日臻成熟的基本原 因。细说起来，就是专家们已经发表 的一篇篇的论文，和已出版的一本本的专著。

新加坡朋友们千万别以为香港 人都看得懂港式中文。香港中国语 文学会主席姚德怀先生15年前就说 过：“要看懂香港式中文，可能同 时须用英语来思考。”(《港式中 文的是与非》，《中文教育》创刊 号，2001年11月)官方发布的最新数 据显示，自称能说英语的香港人占总 人口的53.2%，那还有46.8%的人不 会用英语思考，又如何完全看懂港式 中文呢？

香港回归中国20年了，当年出生 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笔者认为 香港的中文不能继续“罗杂”下去。 还拥抱着港式中文的人是不是已到了 松开双手的时候了呢？港式中文的粉 丝们是否也应当另觅新欢了呢。为什 么？因为港式中文离开了香港，就不 知何处是吾家了，而新加坡、马来西 亚等国的华文跑遍全球汉字文化圈都 可以找到知音。

(作者为新加坡报业控股华文报集团前语文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