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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与爱情——读美国闪小说三篇

文 · 林高

这一次我们来读翻译闪小说。 看在美国作家手里,数百字 的局限如何呈现一幅悲喜交 集、冷暖经心的众“生”风景。

三篇取自美国出版的闪小说集 (Flash Fiction),陈政欣翻译。陈政欣 是马来西亚作家。上个世纪60年代负 笈到星洲来,毕业于新加坡义安工艺 学院机械工程系。肄业旅居期间开始 写作,与英培安、吴伟才、郭永秀、 南子、沈璧浩、谢清诸文友交往,对 新加坡本土有过蛛丝留网的记忆。从 商场退休后他专事写作。2014年荣 获马华文学奖。陈政欣热衷于微型小 说的创作与推介。不论写或译,他都 极重视“寓言”的艺术。

陈政欣的著作《做脸》收录翻 译作品,并简要论析各篇独运之匠心 以资观摩,用心至善。我选三篇,另 有感发,并延拓其审美趣味;或也采 陈政欣之精湛见解,以阐扬共赏佳 作的初衷。所选三篇围绕于亲情与 爱情,可感佩、可珍惜、关乎人性伦 理的智慧,发乎于心而见之于日常。

《家长们》的叙事聚焦于节日游 行。气氛是热烈的,情绪是兴奋的, 而时间给转换成表演,转化成物品, 就在喜庆时候变魔术,不察觉之瞬间 已被移走。视角是“家长们”。口吻 是关爱的。“家长们”一直保持着愉 悦的心情——对孩子们的疼惜与成长。 从叙述口吻读者感知得到:“家长们” 明白,孩子们会长大,将成为“家长 们”。“家长们和孩子们”是一条流 动不止的河。请看这一句:

看那白雪公主乘坐着南瓜驾车, 快点,快马加鞭地飞奔向会给她带来 孩子的,蓝眼瞳的孩子的,棕眼瞳的 孩子的,就像我们的孩子的,与王子 的婚姻。

明白生生不息的道理,自然明白 死之将至。当孩子懂得体贴、安慰家 长,“家长们”机警地用轻松幽默的 态度教育孩子怎么看待父母的死亡。 选购棺材、试用棺材一小段写来诙谐 惹笑,并在欢声中作结。作者用数百 字的叙事空间,联系两代人以及之后 的两代人,想把许许多多家长的心态 都包揽进来。野心可嘉,而作者竟 做到了。

《夜晚》写父亲对孩子的思念。 看篇名,估计这是每个夜晚都发生的 事。开头说他醒来,结尾慎重言明不 是梦,是有意加强凝重的感觉。孩子 出了什么事?没说,从叙述语境看, 肯定是坏事也就够了。作者不渲染, 只专注于写他听见孩子的呼吸声。在 静谧的房间内,黑暗中,那声音释出 一种“氛围”,直到他步入孩子的房间。房间是空的。“他们还保留着他 们孩子还在时床的状况”:被单、床 单、枕头、彩色笔、手工纸、一瓶胶 水⋯⋯一切如旧。当他关灯,再聆 听,没有声息。可感觉到那“氛围” 还在,更重。读《夜晚》就读氛围对 人物的心理摹写。

“他们”都想念孩子。为什么 不用母亲的视角来写?她在梦里喃 喃地说“昨天”。母亲希望在梦里 回到昨天?回到孩子在的时候?作 者让读者跟着他去听她浓厚的呼吸 声,去感知她的心情——以及他的心 情:“但在这声音下面,是他的孩子 轻细的呼吸声”。呼吸声是带着孩子 生命的气息的。全篇不用悲字痛字, 读罢却觉得字字都在写悲痛。夜晚安 静里的悲痛。

情感的表达贵乎真。读《情诗》 读者读到美丽文字后面的造作与虚 假。情人节那天,他应景写了一首情诗。作者的批判态度就隐藏在叙述 语言里:在不动声色之间逆转,对他的勾勒是漫画式的嘲讽,心照而不宣。诗里的情感——强烈的、坦率 的;所用的意象——稳实、清晰。但 是,主人公他怎么处理这首诗呢?一 对照,就觉得“诗的”与“人的”感 情态度根本不相称。他为题献而犹 豫。尤其不堪的是,他打印一份给妻 子,为骗取妻子的欢喜吗?“打印” 可圈可点。又寄去给一家“颇具声誉 的文学杂志”,心存侥幸,看这一次 能否过得编辑的法眼?最后在寄给她 时,还是“以她姓名的开头字母作为 题献”,再打印一份给自己存档。你看,简直猥琐庸俗。然而,他飘飘 然,觉得这首诗的“风格隐晦但又明 朗”。从文学看,隐晦、明朗是矛盾 语,这样的语言风格富于张力的延 拓,是技巧型塑出来的审美趣味。从 做人看,他很不明朗,翼翼小心地 用“隐晦”来遮蔽目的。文品与人品 的差距大会否影响读者对“作品”的 评价,这是题外话。不妨想一想。

三篇都以极急促的文字空间描 述一幅饶富意味的人生风景。作者的 苦心经营是值得赞赏的。他们大抵都 不求诸戏剧性的震慑,而是从叙事、 从语言着力,微妙的转折发生在不经 意间;比照之于我们,不正是这样, 回首那些年月,当意识到那个意惊涛 以及随之而至的变化,都在许多断片之中。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附录:夜晚

作者:Bret Lott

译者:陈政欣

他醒来。他想他听到隔壁房他们的孩子的呼吸声,那种近乎静谧的、 平滑的、空气被吸进吐出的声音。

他触动下他的妻子。房间很暗, 他看不到她,但他感觉到她,被单及床单都挪动了下。

“听,”他低声地说。

“昨天,”她呢喃地说:“为什么不是昨天,”然后她又沉睡过去。

他细心地聆听,虽然他能够听到他身旁妻子浓厚的呼吸声,但在这声音下面,是他的孩子轻细的呼吸声。

地板的硬木在脚底下很冷。他举手伸向前方,当他的手触摸到门柄时,他停住,再次聆听,听到他孩子生命的气息。

他的手指引导着他走过大厅, 直到隔壁房。他站在大门处,房间内 黑暗空旷,就如他的房间。他开灯。

房间是空的。他们还保留着孩子还在时床的状况,被单随意地抛罩在 皱了的床单上,枕头被堆置在床头。 那蓝色的小桌上散布着彩色笔,残余 的手工纸,及一瓶胶水。

他熄了灯,再次聆听。没有声息,他退出房间,经过大厅,他双手垂在身旁,手指绝望地垂着。

这事像场梦⋯⋯但不是梦⋯⋯每 晚都在重演着。

附录:家长们

作者:Kelly Cherry

译者:陈政欣

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蓝眼瞳的 孩子,棕眼瞳的孩子;我们来观看游 行,观看铜乐队表演。年轻的女人高 步踏操,指挥棒飞上空中,在天空中 是像闪电般地闪亮。呕,孩子们,接 着下来的是花车游行。看那米奇鸭! 看那当劳鼠!看那白雪公主乘坐着南 瓜驾车,快点,快马加鞭地飞奔向会 给她带来孩子的,蓝眼瞳的孩子的, 棕眼瞳的孩子的,就像我们的孩子 的,与王子的婚姻。我们的孩子,孩 子——不见了。在流行队伍中不见了。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去了那里? 我们发狂地到处寻找他们,每个人都 帮忙及高声叫喊:找找孩子!——突 然间我们看到他们。难怪没有人发现 他们。他们已增高三尺,长出腮须或 乳房,手上的棉花糖已变成“新力” 牌的收音机。我们拥抱,亲吻他们, 但心底却因为他们新的体型而感到吃 惊。他们要我们别担心。他们会照顾 我们。真的,过后不久,我们让他们 驾车载我们回家,因为他们的眼睛比 较灵敏,他们的手比较稳定,而且他 们懂得那些我们越来越记不清的回家 的路线。他们抚摸我们的头发要我们 镇定。在星期六,我们的孩子帮我们 选购最好的棺材。当我们坚持要拿回 家试身时,他们非常尴尬,但他们不 想让我们生气而顺从了。在他们前往 戏院时,我们爬进棺材,并把棺盖给 拉盖上了。棺材店的售货员说这一个 不够宽大,另一个不够清洁。我们笑 了起来:年龄使我们缩小了。我们细 小的身躯恰好能舒适地躺下。这里头 就像坐在戏院最后一排座位上那样 黝黑。现在,当然没有戏好看了。 影片已经完全映毕,剩下的唯一声 音,就是影片胶卷末端犹自盘绕着, 盘绕着。

附录:情诗

作者:Lon Otto

译者:陈政欣

在情人节那天,他为她写了一 首情诗。

一首美妙的情诗。它透彻地叙述了一种强烈的,坦率的,一种他自已 也不曾意识过的柔和的感情。它的意 象稳实,钻石般地清晰,它的风格隐 晦但又明朗。他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 高声朗读。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竟能 写出这么好的一首诗。这是一首他有 生以来写得最好的诗。

他会在今晚寄给她。正如意料, 她将在情人节那天收到,并阅读它。 她将被诗中华丽的情愫感动得飘飘 然。她会把它与他所有的情信收藏在 一起,她会更爱他,就如她深爱着他 所有的情信那样。她不会向任何人展示它,因为她是个内向的人,这也是 他深爱她的一个原因。

他亲手细致地抄写了这首情诗, 邮寄出之后,他也打印了一份收入自 己的档案。接着,他决定也寄了一份 诗稿给一本颇具声誉的文学杂志—— 虽然他的作品从不曾被接受过。他为 了题献而犹豫,担心会与他的妻子之 间引起不愉快或其他枝节问题。最后他决定省略了题献。过后他又决定打 印一份给他的妻子。接着他又邮寄一 份给欣赏他的诗作的,住在英国的女诗人。在他寄给她的这份诗稿上,他以她姓名的开头字母作为题献。这诗篇会在几天后送到她的手上,而她一定会想,他在情人节的前几天一直在 想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