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盲与盲的可能——读方路闪小说三篇
文·林高 图·编辑部
闪小说接近诗。形制短,叙事俭省跳跃,喜借用意象,余韵如小泉眼。方路的闪小说主干干净,少见枝杈,若扫一眼,觉得瘦,那枝杈其实有新绿待发的。我想起前年在韩国檜村小径上散步,秋收后的傍晚,农家在庭院闲坐吃吃聊聊,递给我一颗蒸煮的玉蜀黍。路上吃。看地里枯枯瘦瘦的茎,到了我手里是乳白粘稠的香。读方路的闪小说,有吃檜村玉米的满足。
这里谈他的三篇。
《边境树》
一棵树,长在边境。
两个不同国度的家庭反对孩子坠入爱河。男女双方家长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说,绝对不能越境相见,除非,这棵树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有一天早上,男孩子叫醒母亲,到庭院看,边境的这棵树消失了,只见白色的浓雾。同一天上午,女孩子叫父亲到阳台,对着这棵树,用修眉的利剪刀,刺盲了双眼。她告诉父亲,看不见这棵树了。
原载于《联合早报·文艺城》
闪小说难给读者以震慑的余波,《边境树》倒做到了。“边境树”是国界的标志。两个不同国度的家长以“树”为界,反对孩子坠入爱河。“除非,这棵树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双方家长都这么说。这“边境树”象喻一种抗衡的意识形态。国与国、主义与主义甚至团体与团体之间,因为“家长”不睦,便筑墙为限,明文规定。相爱男女若“越境相见”便抵触父母的禁令,“不越境相见”则违反相爱的意志。
对于父母而言,宁否决子女相爱的真诚意愿,也要坚持“立场”。结果,子女以“坚决行动”告诉父母,树在“自己”眼前消失了—他们眼前本来没有树的。相爱大于抗衡,抗衡否决相爱,“边境树”营造出来的张力在二者所关涉的利益群体中衍生滋长,悲剧接踵而至。
相爱男女自残的行动显然没有很好地解决“自己”的问题,因为它破坏了恋爱的完整;何况“边境树”所指涉的抗衡意识没有就此真的消失,它仍继续妨碍相爱的可能。“边境树”更多的是,凸显以树为界的盲点以及它所引发的悲剧。
全篇文字平静克制,交代了事,而读者悲上心头来,不得不思考自己对“边境树”的态度。
《火车站》
上了一列火车,我选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样可以看见站在月台的姐姐。
姐姐面向火车厢探望,这时车头响出了预备启程的鸣笛。
我跟姐姐挥手道别,姐姐没有看到,只是对著移动的车厢保持平时的微笑。
车厢越移越快了,这时我很想跳下车。
姐姐来火车站送别,不知何时可以再见面。平时我帮姐姐带著盲人杖,到处溜达,我不在身边后,姐姐,还有人陪你吗?
原载于《联合早报·文艺城》
读《火车站》像看电影。“我”出远门,姐姐到火车站送行。三个极简快的人物动作交代了离别的心情。“我”选靠窗的位置坐下、姐姐面向车厢、鸣笛响了,“我”挥手向姐姐道别。马上,极常见的送别镜头有了不常见的起伏—“我”有了跳下的冲动。火车在移动,镜头在移动。下面的镜头定格,牢牢捕捉住观众的眼睛:
姐姐没有看到,只是对着移动的车厢保持平时的微笑。
读者从补叙知道姐姐是盲者。“我”每天陪姐姐到处蹓跶。往后谁陪姐姐呢?姐姐还蹓跶吗?在这样的亲情基础上,姐姐的送别、“我”的挥手、姐姐对着移动的车厢保持平时的微笑,都在“看不见”之中而读者历历看见了。文字简快,聚焦清晰。姐姐微笑的镜头温馨感人,火车虽逝去,真挚的情感却凝住不走了。
《盲女生》
一个盲女生,问我,可以带她到车站吗?
我说,要去哪里?
盲人协会。她答。
我陪你去。我说。
好吧,那你就持著盲人杖。她说。
为甚么?我问。
我猜你也一位盲者。她说后,得意地笑了。
原载于《联合早报·文艺城》
《盲女生》写另一种盲者。故事用对话来说。盲女生请“我”带路,到车站。“我”探问后,自愿带她到盲人协会。盲女生认定“我”也是盲者。“我”是盲者吗?盲女生先就觉得自己的猜想准没错而洋洋得意 。
正如盲女生出自好意把手杖让与“我”一样,“我”的自愿带路也一样出自好意。可盲女生却太习惯于“盲者”的思维而自以为是了—她竟忽略了“我”何以没有手持盲人杖。
不忍是慈悲的开始。这则小故事从“我”带出与盲女生的对答,怜悯与同情多于揶揄与嘲骂。《盲女生》给予读者的警戒是:因“盲”而形成的成见与固执;吾人是否避得了这个或那个“盲”的可能。
《边境树》不盲而盲;《火车站》盲而不盲;《盲女生》因盲而盲。心智盲可悲,心灵不盲可喜。三篇盲的故事道出不一样的结果,世事便如此,或诡谲或单纯,似单纯而复杂,皆由于不盲与盲的缘故。晨钟绕耳,自觉自持才是关键所在。
(作者为本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