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之美
文图·徐李颖
家中收藏有一枚玉蝉,不知其年代,长约两寸,和田玉质地,细腻温润,四周有象牙色的石灰沁。
蝉的造型以写实为主,刀工简洁有力,简单几刀,一只蝉的造型便脱颖而出了。据说这样的刀法称为“汉八刀”,汉代雕刻玉蝉的一种工艺,雕一只蝉仅用八刀。也有人认为,所谓“八刀”指的是工法,而非数量,即在玉蝉的背部、双眼、敛翅的刻工上采用“八分相背法”,形如“八”字。
这只蝉引起了我的好奇。仔细观察,发现这个物件身上没有任何鼻或孔,应该不是用来配戴或把玩的。因此雕工不重细腻,而重力度。忽略细节,突出形态,有一种刚硬不屈之美。既不是装饰品,又看不出任何使用价值,难道是某种象征物?又或祭祀之品?
后来经一位收藏家指点,方才知道,原来这小小的玉蝉竟大有来历。玉蝉, 又称“玉唅”或“玉琀”,是商周秦汉时期的一种殉葬物, 通常放入死者口中。古人十分重视葬仪,有“事死如事生”的观念。何休在《春秋公羊传》的注释里有如下的解释:“孝子所以实亲口也,缘生以事死,不忍虚其口。天子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碧,士以贝,春秋之制也。”孝子不忍亲人空口而去,因而在死者口中放置米粮或珠贝等物。在春秋时代,人们对“口”的使用划分了详细的等级,只有诸侯一级方可使用玉质之蝉作为葬器。到了汉代,这一等级划分没有太大的变化,西汉刘向《说苑·修文》中将口唅的使用分为五个等级:“天子唅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这里比春秋多了一个等级。“庶人”,也就是平民百姓,他们不能用珠玉陪葬,只能使用粮食。
到了宋代,老百姓也不再使用谷实,而用三枚铜钱代替。北宋司马光《书仪》中说:“古者饭用米贝,今用钱,犹古用贝也。大夫以上仍有珠玉。钱多既不足贵,又口所不容,珠玉则更为盗贼之招,故但用三钱而已。”原来珠玉之物容易招致盗贼,为防掘墓之贼,除了皇家贵族,一般的士庶人家仅用三枚钱币代替珠玉。这也是后世,珍贵的珠玉口晗并不多见的原因。出土之玉蝉因其难得,被收藏家们视为珍宝。
华族独有的玉文化
玉蝉的出现,首先当然是因为中华民族对玉的喜爱。玉文化,体现了华族特有的审美情趣与思维理念。古人认为玉器可通天达地,亦可通神通鬼。上古的祭祀礼器首推玉器,比如我们常在博物馆中看到的玉琮、玉圭、玉龙等等。即使在今天,也只有华人依旧执着于对美玉的倾慕,两千年上下从没有忘怀对玉之品、玉之德的赞美和歌颂。“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不单单是美丽的石头,在华人的心目中,玉之温润细腻、含蓄内敛,也成为君子之德的体现。在中国历史中,玉文化独树一帜。无论是上古时期的玉石器皿、祭祀礼器,还是中古时代各种玩赏饰物,家居摆设,以至于今天的赌石风俗和玉石贸易,人们对玉的喜爱有增无减,玉文化几乎成为中华文化的基因代码之一。在西风东渐的今天,强劲的西方文明也完全无法吹散华人对于玉器的欣赏和喜爱。在随便一个充满了现代化家居装饰的老百姓家里,就可能藏着几个玉璧、玉佩,甚至玉枕、玉席;人群里,随便望一眼,某个时髦少妇或者古稀老太太的手臂上就可能戴着一只精美的玉镯。
玉,质地硬而不脆,可以打造成各种形态的物品。未经雕琢的玉,称为“璞玉”。玉的品质,除了由璞玉的先天质感决定外,后天的打造和琢磨也是十分重要的,因此才有了《诗经》里文邹邹的“如琢如磨”,和后来的家常话“玉不琢不成器”。赏玩玉器,仅仅看料,那只是商业行为;一件上等的玉料,必须经过巧妙构思、精细雕刻,赋予它深厚的文化寓意、再加上相得益彰的玉料,那才是一颗有灵气的石头,令人把玩之间,不忍释手。
华人把自己喜欢的各种物品和具有象征意义的事物雕刻为玉器,佩戴于身,为的是趋吉辟邪。入墓陪葬亡者则是希望灵魂永生、身体不朽。而玉蝉就是后者的代表。
蝉的独特魅力
生与死是古人最为重视的礼仪。蝉,这种其貌不扬的小昆虫,竟然被古人用于死亡祭祀的重大场合。那么,小小的蝉在古人心目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独特魅力?
蝉,前半生都在泥土中度过,经过数次蜕壳,等到身体彻底成熟后,方才飞上枝头。尽管生命周期十分短暂,蝉的一生却经历了重重的蜕变,最后长出美丽丝薄的羽翼,为重生而歌唱。在古人看来,蝉无疑是复活与永生的标志。因此在亡者口中放入玉蝉,寄托了人们对灵魂不朽的期待,同时也祝愿亲人亡魂能够得到永生和庇佑。
蝉在秋季时鸣叫得最为激烈高昂,因此也称“秋蝉”。蝉鸣预示着夏日的结束,秋日的到来。柳永那首著名的《雨霖铃》中的词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正是以蝉鸣时的萧瑟之景,衬托词人伤别离的情绪,吟咏间令人不胜唏嘘,无限感怀。
然而蝉在我的记忆中并不总是那样的肃杀。记得小时候,家中的院子绿树成荫,而树荫下常常躺着蝉蜕下来的棕黑色的外壳。这些仍保持着完整外形的蝉壳通常是猫咪们的玩物。它们异常兴奋地拨弄着这些早已无生命的驱壳,两眼放光,动作敏捷,好似练兵场上的勇士。那时候,在炎热的夏秋之际,坐在午后的树荫下一边乘凉,欣赏猫斗蝉趣,是一生难忘的童年时光。
有一天,看到隔壁那个白胡子的老中医弯着腰仔细地捡拾地上的蝉壳,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他:老爷爷,你捡这些死去的蝉做什么?老爷爷笑眯眯地说:丫头,这可是好东西,一味中药,名叫“蝉蜕”,能治好多病呢。他说完,我们耳边的蝉鸣似乎叫得更加欢快了。那一刻,小小的我竟突然有所领悟:我们不应该小看世上的任何一件事物,他们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即便如蝉这般其貌不扬,也是天地造化的一份子,也在发挥着我们普通人所想象不到的功用。
长大后读到庄子,这位名气极大、特立独行的老人家在他的文章里尽情调侃了蝉、麻雀之类的小虫,不但身体“小只”而且头脑“小知”,目光短浅,只会在枝头上跳来跳去。读到这里,大家莞尔一笑。这位老人家连骂人都要编个故事,扯上不相干的事,与蝉儿们何干?读懂了庄子的文人们继续保持着对于蝉之禀性的欣赏和赞美。
蝉的一生是从泥土攀上树冠的历程。向上攀援是它执着的理想,从不曾退却。这中间,他们历尽多次的蜕变,摆脱一层层的甲壳,拖着不断更新的躯体,在粗粝的树干上努力攀爬,最终得以傲立枝头,舒展晶莹的蝉翼,高歌一曲,为自己渺小的生命划上一个完美壮丽的句点!
文人学者的赞美
从站立枝头放声高歌的那一刻起,它只饮露水为生,彻底脱离污浊的泥土,不再受制于肮脏阴暗的环境。这样的遗世独立、清高绝尘,即便它的鸣叫显得嚣张而骄傲,也丝毫无损于文人学者们对它的倾慕和赞美。
司马迁在为屈原立传的时候,恨不得用尽各种清高的辞藻。他说:“濯淖污泥之中,蝉蜕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 然泥而不滓者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就是说屈原啊,虽身陷于污泥烂塘之中,但却像蝉蜕壳那样摆脱了污秽,浮游在尘埃之外,不被世俗的污浊所沾染,保持着自身的高洁清白,出于淤泥而不染!司马迁用蝉来比拟万世景仰的楚国三闾大夫,他又何尝不是在书写自己心中的信仰和追求!
每年秋天开始的时候,阵阵蝉鸣伴随秋风乍起,令人忽感夏短秋长。这时节,我总是不由地去想,飘荡于枝头的阵阵蝉鸣,究竟是在歌唱抑或诉说着怎样的情操与心志?直到我读了唐代虞世南的一首咏蝉诗,心中便有了答案。诗云:
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
前两句写景绘声,描述蝉的形态及其歌鸣。垂就是蝉头部的两条针喙,好似官员冠冕上垂下来的缨带。蝉就靠着这两条针喙啜饮叶上甘露。我们常用吸风饮露来形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蝉之饮露不正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吗?蝉的鸣叫,浏亮清越,连续不断地自零落的秋梧桐间传出,随萧瑟的秋风荡漾开来。梧桐,传说是吸引凤凰栖息之树。蝉鸣其间,象征与凤凰同类,清高淡泊、不流于俗。
后两句,名垂千古。蝉靠着自己的努力攀上至高点,歌声远扬,根本无需借助秋风的力量。这两句用否定句式,鄙视了妄加揣度的阴暗心理。秋风忽高忽低、忽强忽弱,蝉若借助秋风,哪里可能发出那样持续、联贯的鸣叫呢?品德高洁的君子,就像这枝头的蝉一样,靠自己的能力声名远播,而无须趋炎附势、攀龙附凤。
每每读到这句“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心里便似乎明亮了起来。从春秋至汉唐到今天,幸好有文字,使我们不曾丢掉那些珍贵的东西。它们通过文字血脉相传、生生不息。无论太平,无论乱世,无论安居,无论动荡,总有人接下这遗产,怀抱一弯清流。就像在“关系”为上的地方,还有一些人,愿意保持精神人格的独立;在这个并不以攀附权贵、利用他人为耻的时代,还有一些人,宁意依靠自己的努力,攀登人生的高峰。
庄子的境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就像窗外的风景,遥不可及,只能心向往之。凡尘俗子何不学一学小小的蝉:保持理想、奋斗不息;独立不改、清高脱俗;任它秋风飘忽无情,我自欢唱不息!
(作者为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华人历史和宗教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