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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说福建方言

文·陈耀泉 | 图·编辑部

现代汉语方言共分八大支,即北方方言、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客家方言、粤方言、闽南方言和闽北方言。叫人特别注意的是小小的一个福建省,竟然包揽了八大方言中的二大,这与其人口数量和土地面积是远远不成比例的。其实,“包揽二大”只是非常粗略的表述,如果深入福建内地,那里头的方言分布其实是复杂得多了。毕生从事福建方言研究的李如龙教授在《福建方言》一书里,就附有图表显示福建全省包括了如下的不同方言区和次方言区:

一、闽南方言区

二、莆仙(莆田、仙游)方言区

三、闽东方言区

四、闽北方言区

五、闽中方言区

六、客家方言区

七、闽赣方言区

八、闽、客、赣方言过渡带

九、闽东、闽南方言过渡带。[1]

因此“我是福建人”和“我说福建话”这两种陈述所产生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清楚明白,后者却是语意不清,让听者无法准确掌握你所要表达的意思。同样的字数、同样的语句结构的两句话却产生如此不同效果的原因是,不管你是来自北部的浦城、武夷山市,南部的诏安、东山,东部的福清、平潭,西部的武平、长汀还是中部的南平、尤溪,只要是在福建省的范围里头,你就是福建人,一点也不含糊。可是“福建话”这个概念却是太宽泛、太模糊了,听者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福州话、厦门话还是建瓯话,而操这些不同福建方言的群体别说想坐在一起品茗话家常,有时即连对方说些什么也可能完全听不懂。

本地的福建人多半源自闽南一带,因此当有人问起你的家乡话时,你的回答应该是“我说闽南话”而不是“我说福建话”。

为什么小小的一个福建省会呈现如此纷繁复杂的方言景观呢?这里头既有历史因素,也有地理因素。

福建的原住民是古百越民族。百越,文献上也称为“百粤”,是古时多种不同种姓的越人的总称。在中国历史上,百越民族分布范围很广,史书上说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的广袤地带,在秦汉以前都是百越民族的居住地,更具体地说是古百越族杂处于整个广大的江南地区包括现在的江苏南部、浙江、安徽南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台湾、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地。百越民族所使用的古越语,与中国北方的上古汉语是完全不同的。汉人入闽后,在长期的交往中,百越民族不仅在文化上深受汉人影响,而且在血统上也与汉人融合,一小部分则演变成了现今中国南方壮、侗语族的一些少数民族。因此,今天要寻找纯正的百越人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了,但闽粤人士体内流淌着古百越人的血液却肯定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福建位于中国东南边陲,与向来是华夏文化摇篮的中原地带距离遥远,而且它三面环山,东南面海,这种地理特征在很大程度上阻隔了与北方民族的交往。据历史记载,汉朝以前,拥有高度文明的汉人完全没有涉足福建,而这就意味着早年的福建相对于北方,是个文化极度落后的蛮荒地带。三国时,东吴曾经多次对福建用兵,开始了北人入闽的举措,但东吴地处中国东南方,入侵福建的兵卒应是来自吴越和南楚地区,而不是北方的汉人。汉人的大量入闽始于晋代,一种说法是永嘉之乱(308年)胡人大举肆虐中原,造成社会动荡不安,官家百姓纷纷南下到福建避难。但也有学者认为这次南下的难民,仅止于江苏南部,并没有进入福建境内,汉人大量入闽应是南朝侯景之乱(548年)之后的事。众多汉人的到来,不只带来了先进的文化,对福建方言的演变也起了极大的催化作用。

唐朝总章二年(669年),福建南方发生动乱,朝廷任命陈政统领3600名军士入闽,镇守漳浦。陈政死后,由其子陈元光继任。陈政是河南人,他所带来的军士也都是同乡子弟。陈家四代驻闽,前后长达百年之久,因此这些中州子民之中的大部分都在当地落了籍,成了福建人。

唐天宝十五年(755年),爆发了安史之乱,黄河流域陷入了长达八年的混战,到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而江南则相对平静,于是大量北人再度南下,而其中一部分就进入了福建。唐朝以后,中国政治上大分裂,短短的一百年间,北方经历了五个朝代的统治,而南方则是十国更替,改朝换代就如早晚更衣那么频繁。然而这时期的福建,先后在王潮、王审知兄弟的统治下,社会安定,人民富足,完全是一片太平气象。

王氏兄弟也都是河南人,他们在唐末的起义军中当过小头目,因不满头领王绪之所为而把他给杀了,王潮被部下推举为统帅,其后还受封为福建观察史,统治了福建全境。王潮死后,其弟王审知继任,被封为闽王。王氏兄弟发迹后,河南老乡纷纷前来投奔,因此福建人口大量增加。

不管是陈政所带来的官兵,还是王氏兄弟的大批追随者,都是河南人,看来河南人似乎与福建特别投缘。前些时候,我曾经多次小住厦门,有几回问起为我开车的计程车师傅来自何方,想不到答案竟然都是河南。这到底是巧合呢,还是因为延续千年的历史情结,使得这些河南老乡时至今日仍然对福建怀有特别深厚的感情而不惜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讨生活?我在沉思之余也不禁自忖:我这个原籍福建云霄县、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体内是否也流淌着一些来自中州的血液?

中原汉人的大量入闽,带来了中原地区的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而在不同语言的碰撞中,福建的本土语言逐渐向着文化底蕴深厚的汉语靠拢,最后形成了今天的面貌。但是由于福建境内多山,交通不便,不利交往,再加上自然经济的长期滞留,语言始终在各自的小范围里各自发展,而在经过了多年的繁衍后就成了今天福建方言多种多样、多姿多彩的格局。

福建境内多山的地理特征,虽然不利于交往沟通,但对语言的发展却产生了叫人意想不到的微妙作用。具体地说,就是古代汉语在现代汉语中都消失了的许多特点,今天仍然原原本本地保留在福建方言里,语言学家想要探究古代汉语,非得从福建方言入手不可。下面是古汉语保存在福建方言中的一些例子。

一、语音

(一)保留“古无轻唇音”的特点

汉语语音发展史上有所谓“古无轻唇音”的说法,所谓轻唇音就是今天的唇齿音声母f。隋唐以前,汉语里并没有这个辅音,它是八世纪时从双唇音b和p分化出来的,可是这种没有f声母的语音现象却至今仍然保留在福建方言里。如下面这些字在普通话里声母都是f,但在闽南话里却是b或p。

李如龙《福建方言》(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页85。

(二)保留“古无舌上音”的特点

古代所谓舌上音,指的就是今天普通话里的卷舌音声母zh和ch。一些学者认为汉语里的卷舌音声母产生得较晚,应该是在明代之后才出现的,在唐朝以前,只有舌头音(dwt),没有舌上音。换句话说,今天带zh和ch声母的音节,在古时都是带d和t声母的音节,这种现象也一直保留在闽南话里。下面的一些例字足以验证这种说法。

例字的闽南话注音皆取自厦门大学编纂的《普通话闽南方言词典》。好多字在闽南话里都有文白二读,这里取其较常用者。

有趣的现象是:一、福建方言因为没有唇齿音,今天老一辈人往往无法很好地读好普通话里带有唇齿音声母的音节,因此把“肤泛”、“废物”、“飞机”、“发生”、“犯人”、“符先生”和“凤飞飞”读作“呼唤”、“会务”、“灰鸡”、“花生”、“换人”、“胡先生”和“讧灰灰”。二、因为福建方言里没有卷舌音声母,因此没受过普通话语音训练的福建人,至今仍把声母zh、ch、sh读作z、c、s,导致“师母”、“诗人”、“智力”、“初步”、“近视”、“志愿”、“使者”和“史前”成了“思母”、“私人”、“自立”、“粗布”、“近似”、“自愿”、“死者”和“死前”。这种语音现象往往叫人觉得好笑,殊不知它们正是古汉语在福建方言里留存的痕迹,是历史的见证。

二、词汇

大量的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词汇已经在现代汉语中消失了,然而却原原本本地保存在福建方言里头。今天语言学者要探究古代汉语词汇的面相,福建方言为他们提供了一部翔实的历史读本,因此说福建方言是古代汉语的活化石,是毫不夸张的。

厦门大学的林宝卿教授,编有《闽南方言与古汉语同源词典》一书,内中收录了近两千条普通话已消失但仍然保留在闽南方言中的词条。诚如作者所言:“细致、繁琐的资料工作,确令人感到劳累,但一发现古汉语的一些词语竟然活生生地在我们闽南人的口语中,就感到无比兴奋”。我想我们大多数人,绝不会意识到这种在本地被视为低教育群体所使用的方言,竟然具有如此久远的历史内涵和珍贵的学术研究价值。因此我从书中选取了部分常见的词条,跟大家分享,让大家也有机会像林教授一样,因为自己口中的语词竟然是已经延续了千年的古代汉语词汇,在惊叹之余而激起无比兴奋的情怀,并为能够使用这种古老的语言而感到骄傲。(见下页图表)

原书页码。**以闽南语拼音方案注音;以厦门话作代表。

三、语法

闽南方言中有“有+动词”的表达方式。如:

我有读过这本书

我有来过这里

我有跟他谈起这件事

我有写过很多抒情散文

这种句式在现代汉语里可说绝无仅有,但有趣的是在古汉语中却经常见到。如:

此事有待解决

有劳各位走一趟

我家主人有请

有碍观瞻

有备无患

事业有成

有感而发

与人有染

有望成才

奋发有为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难道闽南方言里头这种“有+动词”的句式也是古汉语的残留吗?由于个人对汉语语法的认识不多,不敢妄加论说,但这或许是值得专家学者们探讨的一个课题吧?

参考文献:

  1. 李如龙《福建方言》(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
  2. 林宝卿《闽南方言与古汉语同源词典》(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8)
  3. 唐作藩《普通话语音史话》(北京:语文出版社,2000)
  4. 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汉语方言研究室主编《普通话闽南方言词典》(三联书店香港分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作者为新跃大学兼职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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