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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缘结潮州梦

——秋莹专访

文·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潮州回溯

1927年,潮州潮安。时序愈来愈逼近隆冬,阵阵寒风夹杂着丝丝暖意,从一户人家窜向另一户人家。

就在几个月前,为了接应进驻潮安的南昌起义军,这里的农民自卫军曾发动过一系列武装起义,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空气中时时能嗅到一股火药味。后来自卫军随同起义军一同转入山区,时局渐趋平稳,但人们进进出出还是有些缩手缩脚,似乎稍加不慎即可能擦枪走火。

但在农历11月19日这天,一阵婴孩的啼哭还是不管不顾地回荡在塘东村上空,那声音让人不由想起随处可闻的潮州七字歌。

“下一个一定是男孩。”初为人父的刘大藩抱起初生的婴孩,轻声安慰着年轻的妻子方以淑。上过几年学堂的他给这个乖巧的婴孩取了个颇为典雅的名字——惠卿。惠卿五岁那年,父亲只身下南洋谋生去了。“等我站稳了脚跟就接你们一起过去。”依依惜别时,他这样告诉妻女。

一向体弱的以淑独自拉扯孩子着实不易,好在娘家就在隔壁村,她隔三差五就带着女儿回娘家小住数日。每当此时,她便会唱潮语歌册给母亲听,左邻右舍的老婶、阿姆们,无论哪个时辰,只要听闻以淑要唱歌,无不欢欢喜喜围坐于小巷侧耳倾听。惠卿也搬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听着,她会咿咿呀呀跟着哼唱起来。

“这孩子倒是块好材料,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啊。”母亲轻叹道。

“女孩子也该读书的,不然以后若嫁得太远,好歹也该自己动笔写封信回来吧。”仅仅入学读了四个月书的以淑堪称知书达理。

惠卿九岁那年年底,以淑送她入了学堂,有字辈的她学名有娟。但其实在入小学之前,她已学会了好些潮语七字歌,当算作一种启蒙教育吧。

忆起这段求学经历,或许时间太过短暂之故,有娟始终觉得些许模糊,因为她实在不晓得自己究竟学到了何种技能或本领。但她清楚记得入学后的第一课学了“小红上学去”五个字。后来,老师还教同学们用毛笔写书法,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字,诸如“人、手、足、山、水、田”之类,但这最为基本的读读写写确实令有娟受益终身。此乃后话。

 

随母南渡

仅仅两个月之后,有娟不得不告别了刚刚熟络起来的老师和同学们,但她的心底是欢喜的,因为她要跟随母亲乘船南下新加坡同父亲团聚。

抵达新加坡时,有娟的人生已然迈入了第十个年头。作为一名适龄儿童,她却未能及时入校继续学业,原因是缴不出每月两元的学费。

那时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大坡,父亲每日自小坡回到家后,即忙着用潮州方言教有娟继续读书认字,他之所以如此“辛苦自己”,无非希望女儿多识几个字,不至于成为文盲。

虽然并非真正的老师,但父亲对有娟的要求极其严格,他要有娟必须熟记当日所教内容,并默写下来,错一个字即罚她面壁思过五分钟。

“若没有父亲的严厉教导,我或许根本认不得几个字。”年逾九旬的有娟忆起这段日子依然感慨不已。七八十年前熟记于心的文言文尺牍,她至今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12岁那年,有娟终于得以再次跨入学校的门槛,那是一间私立小学——植哲学校。虽然识得不少华文字,但英文、算术几乎一窍不通,且父亲教她读书时用的是潮语,华语发音于她而言全然陌生,所以不得不从小学一年级读起。

几个月后,有娟转入义安女子学校,三年之后,日军占领新加坡,所有学校被迫停课,时年15岁的有娟从此再未踏入学校的大门。

阴暗漫长的日治时期,读书成了有娟唯一的消遣,《镜花缘》《红楼梦》《青楼梦》《断鸿零雁记》《换巢鸾凤》《聊斋志异》《狄青》……但凡到手的各类小说她都爱不释手。此外,弹词唱本也成了她的心头好,《锦上花》《笔生花》《天雨花》《十粒金丹》《安班定国》《凤凰山》……她都一读再读。

正当有娟尽情遨游于书海之时,她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母亲产女半个月后病逝,享年三十有六。守孝百日之后,有娟写出了自己平生的首篇长文——一万四千多字的《母亲的死》。她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母亲跟死神搏斗的分分秒秒,每一个字符都淌着血、滴着泪,令人不忍卒读……

那一年她16岁。

创作《金凤缘》

两年后,有娟成为了人妻。夫婿许兆楠同样来自潮安浮洋镇,夫家祖居地斗文村跟自己的出生地塘东村相邻。兆楠的父亲许若禧早年曾南下打拼,归国后置下了不少家产,尤其早已建好的“若禧居”时刻迎候着暂居海外的游子们。

“我们迟早都要回去的。”新婚那天,兆楠这样告诉有娟。

1995年,秋莹与夫婿许兆楠庆祝结婚50周年纪念合照

20岁那年,有娟抱着11个月的长子,随同兆楠的大嫂、大姐及其两家的孩子们一起回到了斗文村。

“若禧居”的日子闲适而温暖,无需操持家务的有娟听大嫂说家婆最爱听人唱潮音七字歌册,但苦于没新歌可听,且她自己花钱买来的歌册也因家中进贼而遗失殆尽。每当提起此事,家婆总不免唉声叹气,有娟于是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动手写歌册,然后唱给家婆听。

于是乎,每当孩子入眠之后,有娟就在昏黄的土油灯下执笔构思。因为读过很多弹词、通俗歌册、稗官野史、历史小说,加上对社会现实的观察及思考,以宋代宫廷韵事为主线的七言弹词《金凤缘》自笔端汩汩流出——时急时缓,时平直时蜿蜒,时深沉时清浅,时飞流直下时跌宕起伏……有娟整夜整夜沉浸其中,欲罢不能。

动笔之初,无论故事情节抑或行文长短皆非刻意安排,随想随写,自自然然。断断续续一两年,有娟的歌册越写越长,直到不得不离开故土重返南洋之时亦未能收尾。

关于自己动手写歌册一事,有娟自始至终都未曾告诉过家婆,她只想在完成之后唱给老人家听,给她一个惊喜。写到一半时,她曾拿给同样喜好吟唱歌册的伯母及舅母传阅,两位长辈赞赏有加,催她赶快完成,免得她们对故事中的人物牵肠挂肚。

但在两年后的1950年暮春时节,因政治因素所致,有娟不得不离开业已陷入困境的婆家,一个人带着孩子及尚未完成的歌册回到了新加坡。

“我们回不去了。”她幽幽然告诉兆楠。

一年后,二十二万四千两百字的《金凤缘》脱稿。此后的两年时间里,她又对原稿进行了润色并重新用毛笔誊抄了一遍。

但为了不连累家乡的亲人,她并未把有着“封建唱本”之嫌的《金凤缘》寄回给她们,更没能唱给自己的家婆听(待歌册完成时她已过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厚厚的八卷歌册被她悄悄地锁进了抽屉里,再次拿出来时,已是六十年之后了。

踏入文坛

已完成的歌册上了锁,但有娟手里的笔并未因此而停歇,她开始以秋莹为笔名投稿报刊。

1953年4月,她的散文《离汕之夜》发表于《新报》“新园版”;同年10月,另一篇散文《中秋佳节》见报;次年2月,又一篇散文《佣妇王婶》刊出;1960年5月,她的微小说《借钱》载于《新南方晚报》“饮冰室版”。

秋莹把这些剪报悄悄收藏了起来,无人知晓秋莹乃有娟也。这期间,她还创作了两篇短篇小说,只可惜没机会发表。此后长长的几十年里,秋莹的时间都给了四个儿女,儿女成人后,孙子女们又围拢在了她的身边。

2001年10月,陪伴了她半个多世纪的老伴病逝,四个月后,秋莹终于再次提笔,三万多字的长文《对你说》,细述了老伴病逝前一个月进出医院的点点滴滴,文笔之细腻流畅丝毫不逊于《母亲的死》。

2010年岁末,满头白发的秋莹终于鼓起勇气把尘封了一甲子的歌册放到了同样热爱写作的妹夫成君面前,时任文艺协会副会长的成君在震惊之余,第一时间告知会长骆明,他们一致认为应该尽早为她付梓出版。

然而,要把洋洋22万字输入电脑并校对、整理、添加注释及修订,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秋莹的同父异母妹妹,亦即成君的太太有瑛主动承担了这一重任。自2011年3月15日起,有瑛每晚11时开工至凌晨1时。每完成一卷,即交由成君校对,过后再请秋莹二次校对。2012年5月,八卷歌册《金凤缘》由新加坡文艺协会出版。

“女书”奇人刘有娟享誉新华文坛。

在出版《金凤缘》的过程中,成君得知内姐还创作了为数可观的古诗、散文及小说,于是鼓励她整理出版。

2015年11月,秋莹的文集《破尘集》问世。

秋莹部分作品

圆梦故土

2005年,秋莹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途,这是她自1950年离开后首次回返“若禧居”。虽然当年家婆、家姑被迫搬离,但这个老宅子并未受到破坏,且最终物归原主。只不过当年的老一辈均已作古,晚辈们也都各奔前程,“若禧居”门庭依旧,景物人事皆已全非。加上天不作美,众人在祭拜祖先之后拍了几张照片即匆匆离开。

五年后,秋莹在次子、三子夫妻及孙女的陪伴下再次回到“若禧居”。原以为就此别过再无缘回返,不想《金凤缘》出版之后反响热烈,源点广告与传达公司的负责人连丽娟小姐提议为她做个专辑,以记录她当年在“若禧居”的生活片段,重现她六十余年前伏案疾书的情景,并请她述说《家里驻军追忆记》一文中所描述的情节(此文录于《破尘集》)。

2014年5月,秋莹带着她的《金凤缘》,在小妹有瑛的陪伴下,携同长子夫妻、长孙、女儿、外孙女,加上丽娟小姐及其两位摄影师同事,一行十人再次前往“若禧居”。途经斗文小学时,校长安排一些学生跟秋莹一起吟唱潮州歌谣,令她感动不已。

这次回到“若禧居”,因侄儿夫妻事先的精心布置,感觉跟前两次截然不同,秋莹一下子就回到了当年。

拍摄完毕之后,秋莹除了前往当地文化站及图书馆参观并赠书外,还拜会了潮州文化中心特约研究员李英群老先生,李老先生即兴赋诗一首:

贵客来自新加坡

乡音盈耳乡情多

金凤缘结潮州梦

难忘莹姐一册歌

这首诗后来由“养心堂”堂主潘岳鸿先生抄录(隶书)并赠与秋莹。这幅精美的字画如今贴挂于秋莹的卧房,与她日夜相伴。

“金凤缘结潮州梦”当是对秋莹一生的最好诠释吧。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 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

秋莹与次子一家合照

后记

初次听闻秋莹之名是在采访白荷的时候,那日采访结束准备离开时,除了他们夫妻的文集,白荷还递给我多一个袋子,里面是秋莹的两本书。

“九十多岁的老人家了,文笔非一般好。”她说。

回家后即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果真被深深吸引,尤其《破尘集》中的三篇长文。

“好深厚的文字功底!”发自内心的赞叹。

掩卷之际猛然忆起自己之前当是见过秋莹的。文艺协会的某次活动中,有人指给我看,说是最为年老的作家。坐在最后排的我盯着她那一头柔顺的白发,单凭背影猜测她年轻时当是如何的貌美如花。后来她站起身时,着花色旗袍的侧影果真优雅婀娜。虽然没敢贸贸然趋前致意,但心中确实窃喜了那么一阵子,幻想着将来自己也能老成她的样子。

那天承蒙成君夫妻帮忙安排,面对面坐在了她家客厅(跟次子一家同住),端详着她秀美和善的面容,心中满满的崇敬。94岁高龄了,然几无疲态、老态,三个多小时里始终谈笑风生,尤其提笔写字时动作之敏捷丝毫不输年轻人,记忆力之好亦令人叹羡。

“潮州阿嬷。”看到有人这么称呼她。但我更愿叫她秋莹。秋莹,跟她的人一样美,跟她的文字一样美。

感谢白荷!感谢成君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