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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寂寞 隐者留名

——新加坡油画名家陈楚智印象

文 · 赵宏    图·受访者提供

陈楚智(摄影:赵宏)

新加坡油画名家、2006年度文化奖得主陈楚智的工作室位于传统的文化保护区。这里一幢幢殖民地风情的黑白屋散布于郁郁葱葱的林木和草地之间,典雅,静逸。游走其间,轻风和着鸟鸣,时间仿佛静止,甚或倒流,宛若世外桃源。

在一位清丽脱俗的女性友人兼资深画廊老板娘的引荐下,我走进这座两层小楼,刚刚转身进来,楼上一侧的房门就打开了。一位慈祥的老人家探出身来,温和地与我们打招呼。随着那柔软的声音和白色木门后面倾泻而出的橘黄色灯光,也飘落下来一缕淡淡的松节油混合着油画颜料的味道。屋外的光线此时正好,但由于环境的映射,偏向蓝色和绿色的冷调,屋主人特意打开暖色的灯,肯定是为了让我们更准确地看到油画作品的色调。还没有开始交谈,我已经被这些微小的细节打动,艺术家的耐心、专业,以及对品质的讲究,就那么自然地铺陈开来,无声无息,却强烈地冲击着我。

陈楚智的隐逸、孤傲,坊间颇有传闻,在来的路上,直到上了车,我的心都在打鼓。我仿佛是在朝圣的路上,关于他的各种传说止不住翻江倒海地涌出来。陈楚智是淡泊名利的,鲜少参与各种热闹和名利场合,就连自己的个展也罕有露面,接受媒体采访时更是极为低调。他对准时的严守,几近苛刻。据说有一次一个朋友约好登门拜访,不巧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几分钟,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后就锁上门离开了,留下客人呆呆地晾在那里。

但眼前的陈楚智却是那样的温婉、柔和、体贴、细腻,绝对是一位谦和有礼的绅士,一位格调高雅的君子,一位素养深厚,隐忍沉静的艺术家,一位80岁高龄的慈祥老者。

Amoy Street Fruit Stall 布面油画 65X53cm (1989)

Lantern festival 布面油画 72X99cm (1990)

陈楚智,1942年出生于中国广东汕头[1],1955年南来与父亲团聚。其父是珠宝店老板,家境宽裕。少年陈楚智喜爱绘画,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画家蔡名智的父亲和陈楚智的父亲是好友也是同乡,蔡父思想比较开明,支持儿子学美术。陈楚智说:“蔡名智父亲常到我家和父亲聊天,还曾劝说我父亲,让我去读美专。”1958年,陈楚智利用星期天时间去向刘抗先生学习素描,同一年他又报读了南洋美专的业余进修班课程。1960年,陈楚智父亲去世,他就搬出大家庭,自食其力。同年,他正式进入南洋美专西洋画系,受教于几位先驱画家:钟泗宾、张荔英、赖凤美等[2]。

陈楚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父亲当年曾寄望他参与家族事业,继承珠宝店,但他钟情于艺术,无意经商。父亲去世后他毅然放弃一切,独立生活,只是一门心思作画。陈楚智说:“那时候是很难卖画的。还好有一些外国藏家来新加坡收画,他们一般住在酒店里,在报纸上登个广告。一幅画的出价也就是20块、30块,卖画换了钱我就买颜料”。他从上美专时就半工半读,老师钟泗宾为了帮他解决经济问题,介绍他到乌节路的一间古董店去临摹画赚钱,一本《苏卡诺藏画集》让他从头到尾画了遍,一幅画的临摹酬劳只是几块钱。

为维持生计,陈楚智不得不另外找份工作,加入当时颇有名气的远东墨可喜出版社(McGraw Hill Far East),从事书籍装帧设计,历时13年。工作之余,他每个星期天或假期都会外出写生,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牛车水,画新加坡河、牛车水、厦门街、如切、加东、梧槽路、实龙岗、小印度、林厝港这些地方的老仓库、杂货铺、咖啡店、路边摊、甘榜。因为很多街道都翻新了,不少老建筑也拆除了,他的画如今都成了城市风貌的历史记录,激活了新加坡人的“记忆”[3]。陈楚智说:“我喜欢旧的东西,因为旧的东西很有感觉。老屋子、旧建筑有地方色彩,有灵魂;新的建筑千篇一律,没有意思。那些旧屋子,有的地方有油漆,有的地方没有,斑斑驳驳,颜色的变化多,色彩丰富,造型也别具一格,非常适于画面的表现”。然而,画笔的记录速度赶不上城市发展的节奏,上个礼拜还在的老店铺,这个礼拜再去的时候就消失了,陈楚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和怆然,以及强烈的压迫感。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慢吞吞按部就班走下去了,再晚,他可能就来不及把那些让他魂牵梦绕的街坊邻里画下来了。于是他提出辞职,但老板舍不得这位有才华、安静的年轻人,要为他加薪,也鼓动同事劝他留下来,告诫他“当画家是不可能的,连生活都会有问题”。不过,陈楚智决心已下,为了艺术,他必须当一位全职画家,要把每天都用来画画,一天都不想耽搁。

《雁荡山》布面油画 130X130cm (2007)

这一年是1976年。近年来,随着陈楚智的艺术地位和社会名望日益高涨,他的一些早年作品也时而浮现在市场之上,成为抢手货,卖家多为外地藏家。本地有一位陈先生,曾经留学英国,家境优渥,是当年少有对艺术有鉴识的人,从1970年代开始陆陆续续收藏陈楚智的作品,迄今已累积不下百余张。陈楚智说:“尽管是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人家是偶尔买一张。为了生活,你就要不停画画,卖画,所以很多画都没有留下来。直到近10年,生活才有了本质上的改善”。艺术品市场上曾经流行过一句比较著名的话:请把钱付给那些还在世的画家。是的,在艺术市场相对狭小的新加坡,艺术家的生存之路颇为艰难,即使是陈楚智这样最终在有生之年享受到应有的荣誉、地位和经济收获的名家,也是一路坎坷,跌跌撞撞,如履薄冰。他说:“要想成为一个艺术家,必须有执着的精神和决心,要有强烈的使命感,否则没有机会。这条路太难了,没做好吃很多苦的准备是走不下去的”。

为了提高艺术造诣,陈楚智于1980年代赴北京,入中央美院油画研修班学习,同学之中就有现在的著名画家洪凌。洪凌曾受邀在大英博物馆举办个展,10多年前在本地画廊销售作品时,单幅价格已逾6位数字。陈楚智之所以选择中央美院,是因为他希望在人体绘画方面有所进步和突破。当时他已经受邀在母校南洋艺术学院(NAFA)教课,但新加坡很少有机会画人体,限制比较多。在南艺教书时,为了留给自己更多时间进行绘画创作,他与校方约定,上课时间必须集中连续,不能过于分散。为此,校方破例照顾他每个礼拜一和礼拜二连着两天上课。陈楚智在中央美院同样受到优待:他以艺术交流学者的身份,可以不必固定在一个画室学习。第一、第二画室是比较写实主义的,第三画室则是抽象艺术。陈楚智如鱼得水,又如天马行空,往来自由,穿梭于各个画室之间。别人一个模特画一个礼拜,他每天都换,一天画一个。更为难得的是,中央美院为了帮助他更好地了解中国古代艺术,特意出具官方介绍函,推荐他去敦煌艺术研究院实习考察。一位姓史的副院长为了照顾他,专门批示陈楚智可以进出一些不公开对外开放的洞窟临摹学习。当时生活条件颇为艰苦,据他回忆:“每天的饭菜基本都是一样,稀饭、豆芽、豆干。睡觉的宿舍也十分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水桶,休息洗漱,全在那里”。

这些非凡的经历对陈楚智影响巨大。从古代中国的壁画作品上,他看到了与欧洲表现主义近似的大笔触,为他日后的创作思路打开了技巧和技术上的大门。在南洋美专时期,陈楚智曾经师从新加坡先驱画家张荔英和钟泗宾。张荔英的手法,有强烈的欧洲古典主义和印象主义的痕迹,钟泗宾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加上陈楚智之前曾在刘抗的工作室学习两年,这些名师对他的影响无疑是深刻的。虽然如此,他并没有像一般学生那样依葫芦画瓢,照着老师的路子走下去,他有自己的主张,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路。陈楚智早期追从现实主义和印象主义,慢慢过渡到表现主义,并持之以恒,延宕至今。他说:“我的老师钟泗宾也是比较木讷的人,不善言谈,靠画画说话。他从没有过多地评论过我的作品,每次都是说,这样就好,画下去就对了”。除了这些大师,陈楚智还专门向本地国画大师陈文希学画。他的画室至今还悬挂着陈文希的一幅水墨《教子图》,画的是一只魁梧的雄鸡和一群小鸡。“从陈文希老师身上,我学到了中国画的重要精神——概括和笔意。这很重要,是我作品的表现主义的灵魂”。

《静物》布面油画 50X45cm (2017)

同样,受惠于在南艺的从教经历,他也有机会于1998年参与南艺与法国合作的国际项目——国际艺术家宿舍,徜徉在巴黎塞纳河边。那里是巴黎这个世界艺术之都的核心地带,距离卢浮宫和毕加索画廊等艺术圣地只有10多分钟的路程。借此机会,他深入法国以及英国、比利时、希腊、瑞士、意大利等,驻足各大博物馆和美术馆,尽情浏览历代杰出大师的作品,有时往往靠一包牛奶,一块面包就可以呆上一整天。

陈楚智“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观,不随波逐流。仔细观察,他的画看似昏暗模糊,其实自有它的‘内在光亮’,层次分明,肌理清晰,藏着丰富的内涵和无穷的奥妙,容你去慢慢体会,渐渐参悟,长久回味”[4]。陈楚智从印象主义到表现主义的转换,是自然形成的,既是一种顺其自然的行为,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是艺术家自身个性和审美情趣的自主转向,这一切都源于他对写生极度虔诚的认知态度。中国古代艺术有“道法自然”,以及“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师造化不如师心源”一说,西方艺术也走过了经典的学院派跨越到写实主义、印象主义乃至抽象主义之路。无论是哪一种流派或者艺术运动和艺术趋势,艺术家的双眼和内心感受都是核心中的核心。这是一种高级的物理感知过程,以及感知以后的理性思维升华。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是因为艺术不仅可以记录现实生活和客观世界,更能够以人类所特有的审美精神和文化气质,表现超越于自然和真实的美。陈楚智在长期的写生创作过程中,无论是峇里岛鲜艳的自然色彩,还是牛车水斑驳陆离的历史陈迹,乃至日常生活中的静物,其所表露出的油画特有的肌理和色调,都促使他做出一个决定:以概括的手法,以简洁的笔触,以主观的布局和构图,提炼并升华创作主题。这就是陈楚智的表现主义。他之前较多使用画笔,近年来则主要使用画刀涂抹,目的也是希望藉以画具的帮助,以概括和总结的技法,强调作品和题材自身的本质面貌。

陈楚智对于色彩的敏感和偏好很特别,看重色彩的灰度概念。他近年来的静物写生作品,除了加大背景色块的布置以烘托气氛和引导作品调性,以及小心回避光线和焦点所带来的视觉凝聚作用之外,主体色调都有降格的趋势。画中物品几经挑选和布局后,刻意按照画家内心的细微感受进行结构。红色、白色,甚至几个模模糊糊的中文字,以及被手指捏扁的用过的颜料,都是隐忍的情感流露,略带一种自我的分裂、置入,以及抽离。

陈楚智曾自嘲说:“我是自己挣扎着一步一步走起来的,就是不停地画,没有想过太多画画以外的事。只要能画,我就开心。画画补偿了我所有的心灵创伤,只要画起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假如没有画画,我早就死掉了。”陈楚智20多年前曾一度患病,备受煎熬。面对病痛,他没有退缩和放弃,而是把画室当成治疗室,拿起画刀,在古典音乐,在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伴奏下,一个人,像一个忍者武士,又似一个苦修隐者,与窗外缤纷躁动的世界自我隔离,默默地挥舞着画刀,奋力涂抹他看到和感知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一个塑料水瓶、一管用尽的颜料、一件古代的陶罐、一束干枯的芒草……

注释:

[1]《陈楚智油画集》,2008.

[2]何华《南洋好,风景旧曾谙——陈楚智和他的画》,《联合早报》,2021.3.1.(又:陈楚智在刘抗的画室学画,属于进修班,每个礼拜天上课。1958年,他入南洋美专业余班学习,1960年正式报考南洋美专西洋油画系,每天上课,1962年毕业,由林学大校长签发毕业文凭。)

[3]同注[2].

[4]同注[2].

(作者为本地水墨画家、独立策展人兼国家美术馆艺术论文翻译。)

A Hermit Painter

Mr Tan Choh Tee is a famous Singaporean oil painting artist and winner of the 2006 Singapore Cultural Medallion. Born in Shantou in 1942, he came to Singapore in 1955 and loved painting since childhood. In 1958, he started learning sketching from Liu Kang on Sundays and enrolled himself into the Nanyang Academy of Fine Arts (NAFA). In 1960, when his father passed away, Choh Tee moved out of the big family and lived alone and supported himself. In the same year, he officially entered the Western Painting Department of NAFA and was taught by some pioneer painters like Cheong Soo Pieng and Georgette Chen. Knowing he was on part-time work and study, Soo Pieng introduced him to an antique shop at Orchard Road for copying painting, and the remuneration fee for one piece was about a few dollars.

Later, Tan joined McGraw Hill Far East as a book designer for 13 years. He would go out to sketch every Sunday or on holidays. The place he visited most was Chinatown. He painted the Singapore River, Chinatown, Amoy Street, Joo Chiat, Katong, Rochor, or Serangoon, the old warehouses, grocery stores, coffee shops, roadside stalls, and kampongs in places like Little India and Lim Chu Kang. Streets had been renovated and old buildings demolished, his paintings have now become memories of local people. The recording speed of the brush could not catch up with the rhythm of urban development. Old shops disappeared overnight, the indescribable pressure eventually made up his mind to be a full-time painter who would spend every single day painting.

It wasn’t until nearly 10 years ago that his life improved substantially. There was a saying in the art market: pay the painters who are still alive. In Singapore, the art market is relatively small and the road to success is more difficult. Even a famous artist like Tan, who finally enjoyed due honor, status, and earnings in his life, had gone through a bumpy road for long, stumbling like walking on thin ice. He once said, “To become an artist, you must have perseverance, with the spirit and determination at heart and a strong sense of mission. Otherwise, there will be no chance.”

Tan’s paintings may seem dim and fuzzy at first sight. Upon careful observation, one may see that they have some kind of inner light, distinct layers, and clear textures, which hide rich connotations and infinite mysteries.

His transition from Impressionism to Expressionism is natural and taken with serious consideration. Also, he has a special sensitivity and preference for color and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grayscale concept. In his still-life paintings in recent years, in addition to increasing the arrangement of background colours to enhance the atmosphere and to guide the tone of the works, he also carefully avoids the effects of light and focus. In addition to visual cohesion, the main tone tends to be downgraded. The objects in the painting are deliberately structured according to the subtle feelings of the painter. The red, white, and even a few vague Chinese characters, as well as the used paint pinched by fingers, are all expressions of forbearance, with a little bit of self-splitting, insertion, and extraction as well.